回到厂子里,很担心组长会扣我工分——干了一年,就为了年底换一辆自行车,这样带孩子出行就会方便很多。
要是扣上几分,不知道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但今天出乎意料的,有了好心人帮助。
——王工中午没吃饭,替我多裱了一幅,算在我头上了。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人得知恩图报,还好我攒了一些面票。
我换了半斤白面,烙了两张大饼,今天午休的时候带给他了。他好像很爱吃这个,一下子就吃光了,连咸菜都没剩下。
【1988年10月12日天气,晴】
搬到了新厂街的新家。
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可以晾衣服,好像做梦一样,是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院子里还没有通自来水,要去胡同口的水房打。不过不要紧——王工和我成了邻居,他有空的时候,会帮我多接一些存着。
还有他说不让我叫他王工了,叫宁德就可以,因为我们是朋友。
有这么一个朋友,真的挺好的。
【1990年1月2日天气,晴】
厂子里最近很多人离职,跑到深圳下海,说是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宁德问我要不要从厂子出来,也去南方单干。
我当然不能去,我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要等他们上大学。
可宁德不一样,他没有结过婚,什么牵绊也没有。
年前我帮他介绍过一个毛纺厂的朋友,宁德没有去见——他这么好的人,就是脾气孤僻了些,一直不想找个老伴。
我问他去不去南方。
他好像有些犹豫,不想离开北京。
也对,他也是50多的人了。老了,折腾不动了。
【1998年11月20日天气,阴】
腰疼。
北京最近总是阴天,一刮风,腰就疼起来个没完。宁德催着我去医院看一看,可我还没有老呢,就是干活抻到了一点。
他总是小题大做。
我劝他先去体一次检,托人帮他买了个套餐。因为他退休之后有了新爱好,天天猫在屋里画画,说真的比我辛苦多了。
【2000年7月6日】
医生说我不是腰肌劳损,是骨头里面长了东西。
女儿和儿子都不肯告诉我骨头里长得是什么东西,就连问宁德,他也不说。
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怎么会瞒着我?
我又不傻。
活到五十,好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老大结婚了,老二和老三都考上大学,我没留着什么遗憾。等回头死了和老徐埋在一起,我也有脸对他说。
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老徐在下面怎么样。之前每年烧纸,都梦不到他,这两天倒是一闭眼就能梦见了。
女儿不让我说这个,我一说,她就哭。
可人都有死的时候啊。
宁德也不让我说。
他说等我死了,他就离开北京,去远远的地方。
我不信。都七十的人了,之前连南方都不去,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呢?
……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春娥过得很忙碌,并不是每一天都会记录。甚至经常间隔上一年两年的,才临时想起来临写上一篇。
所以花个十来分钟,这些日记就都看完了。
那些埋在往事里的线索被拧成绳、穿成线,把一段相差二十多岁的友情穿在了一起。彼此相互扶持,相互依偎,共同走过一段长长的日子。
温梦捧着这本日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徐静秋在此时开口:“其实最初在听到有人想要采访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毕竟现在做什么都讲究流量,媒体喜欢博人眼球的东西,观众们爱看的也是那些——万一接受采访的时候,我一句话没说对付。有人借着我的名字,对王叔或者我母亲胡编乱造些什么,那也挺糟心的。”
她停顿片刻,突然微笑起来,好像有很多感慨:“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年底我们也要搬家了,搬去楼房里面住。有些事如果不讲出来,等明年新厂街一拆迁,谁还会记得这条胡同呢?”
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些人呢?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寂。
徐静秋想了很久,打破了沉默,对李彦诺说:“我按您之前说的,在我母亲的遗物里找了很久。她小名里没有梅花,穿的用的也没有。所以《夏归》那幅画,应该和我母亲无关,是王叔画给其他人的。”
转过头来,她又对温梦说:“其实遗嘱不遗嘱的真的无所谓,王叔辛苦得来的钱,我也不想贪。只是请你不要把王叔写成孤僻的怪老头,好么?”
***
从宋春娥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车子依旧停在巷子口,出去要花上几分钟时间。而温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踩在旁人的人生卷轴上。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段故事。”许久后,她轻声开口。顿了一下,又道:“但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
“如果这样一段弥足珍贵的友情,都不足以让王宁德画出《夏归》的话,那么那幅画又是画给谁的呢?”
李彦诺停下脚步。
温梦也跟着停了下来。
然后她听见李彦诺说:“《夏归》就是画给宋春娥的。”
语气肯定,像是通过徐静秋刚刚的讲述,他已经摸到了事件真正的内核。
温梦怔住:“为什么?宋春娥的女儿刚才明明说……”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
路灯闪烁,照出李彦诺明确的轮廓。他停顿了片刻,续道:“而那些内容,被写进了王宁德未公开的遗嘱里。”
第29章 Chapter 28 他回来的原因(……
“王宁德在遗嘱里写了什么?”温梦几乎是第一时间发问, “难道宋春娥日记里的那些记录,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吗?”
“一样。”李彦诺起初想要点头。思考片刻,又摇了下头:“又不大一样。”
因为王宁德留在保险柜里的遗嘱, 与其说是一份严谨的法律文件,不如说是临终之前的剖白和回忆。
每个字都由他本人亲手写成, 墨迹点滴, 笔锋遒劲。
而在那张按着手印的纸上,王宁德留下了这么一首内容并不算复杂的小诗:
《雪梅》
*
我于初秋时见她。
绢丝从她指间一寸寸滑过。
裱褙化在她专注的眼睛里, 是一抹消不掉的愁绪。
*
我于隆冬时见她。
雪压弯了枝丫,孩子们拿起粉笔在门楣上乱画, 吵闹着嬉戏。
而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面, 肩上落着一朵艳红的梅, 满脸笑意。
*
我于晚春时见她。
她踩着柳絮走过漫长的街巷,话声隔着院墙传来。
我多么渴望走过去,去敲响她的院门, 去看一看她的笑脸, 去帮她把那朵梅花拾起——
可我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
*
我于盛夏时见她。
她独自留在了那里, 永远不会再凋谢。
而我懦弱的灵魂、腐朽的身体、仓皇的逃离, 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让我无法喘息。
我将用余生去忏悔。
——谨以《夏归》送与我未能说出口的挚爱, 送给我的缪斯, 送给那朵盛开在夏日里的雪梅。
……
李彦诺的讲述停止了。
借着昏暝的路灯,他看向温梦。胡同里有风刮过,树叶窸窣。
王宁德所写的内容确实与宋春娥不大一样。因为他对宋春娥的感情,远远要比朋友多得多。
在画与诗的背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漫长的守候。是他离开故土的原因,是他不敢去表达的爱意, 是陪伴在他人生最后几年里的、无穷无尽的悔恨与思念。
他爱宋春娥,一辈子没有说过。
她是他灵感的来源,是所有创作的开始,也是最后一幅画作落款处的结尾。
这份感情来得太过沉重,压在温梦身上,让她有那么一两分钟无法开口。
李彦诺见她不动,继续解释起来:“上个月初,王宁德在洛杉矶的房子被拍卖。打开保险箱进行清点的时候,才意外发现了这封信件。”
显然直到去世之前,王宁德也没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公开这份遗嘱。又或者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隐秘的爱恋。
“维鸣说的没错,其实按照常规流程,我做刑事诉讼,是不会处理这样的案件的。”李彦诺又道,似乎突然想要倾诉,“但在看过这首诗之后,我还是想停下手头的事情,回国一趟,把这幅画送到属于它的地方去。”
话题忽然滑向另一个未知的领域。
温梦抬起脸,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对于李彦诺这样级别的律师来说,停上一两个月的工作,损失的钱恐怕七位数都打不住。
而接下来会听到的答案,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因为王宁德的遗憾。”李彦诺缓缓开口,坠进烟雾笼罩的时光中,“也是我的。”
——2011年的冬天,洛杉矶在下雨。
李彦诺站在咖啡馆狭小的备餐室里,从兜里掏出手机。
距离那条【温梦,你在哪里?】的消息发出去,已经过去整整三天,对方依旧音讯全无。他曾经尝试着拨打过一次温梦的电话,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的状态。
于是李彦诺犹豫了一下,不再打了。
不仅仅是源于他做事一向有分寸、不愿意去逼问对方,更是出于一种微妙的预感:温梦也许不想来美国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干脆选择不去回复他的信息。
随着失联的时间越拉越长,这种预感对李彦诺来说就变得越肯定。
所以当他在备餐室里拿起手机的时候,心里是没有任何期待的。
但让人意外的是,屏幕上面显示出一条未接来电——十五分钟之前,温梦曾经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他当时正在忙着替客人结账,没有能够成功接听。
李彦诺把那个熟悉的号码审视了一遍,迅速拨了过去。掌心紧紧握住机身,等待起温梦的回应。
这次电话接通了。
对方也如李彦诺所想的那样,很快就开口了。
只是说话的人,并不是温梦。
“彦诺,是我。”廖维鸣的声音在听筒里蓦地响起,“有什么事吗?”
李彦诺愣住了。
“喂?”廖维鸣又问,“怎么没声音了,是不是信号不好?”
李彦诺这才反应过来,慢慢回道:“信号还可以,我能听到。刚才温梦给我打了电话,所以我回拨了。”
廖维鸣好像身处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四周人来人往,几乎盖过他讲话的声音:“这样啊。梦梦现在有点忙,估计还得有半个小时才能回来。等她回来了,我让她打给你?”
他在谈起温梦的时候,叫出的是小名,用的还是一种远比高中时要亲昵的口吻。
几秒之后。
李彦诺说:“不用了,你们忙吧。”
预感被验证了。
——温梦果然选择留在北京,和廖维鸣在一起。
其实在出国之前,李彦诺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个事实。所以他宁愿走得匆忙,把自己永远固定在朋友的位置里。
不去联系、不去想念,就不会感到失望,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但那条【我考上P大了】打破了平衡。
一时冲动之下,他恭喜了温梦,意外开启了一段顶着“学习伙伴”为名的、为期两年的联系。
温梦是如此的热情,愿意和他分享她大学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从松林食堂一秒卖光的三鲜包子,到三角地火热的社团招新,再到投影在未名湖上的那轮月亮。
这让李彦诺产生了一些错觉。好像她就在他身边,他们并没有隔着太平洋,距离也不是问题。
而眼下,这种错觉被戳灭了。
一切不过只是他自己自导自演的一场独角戏。
温梦做的没错。
北京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现在还有她的爱人,以后还会有富裕的生活。这些远比孤身来异国他乡交换强得多,这才是理智又聪明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咚咚咚。
备餐室的门被敲响,店长隔着过道喊起李彦诺,让他快点出去:“你还在里面吗?别偷懒了,有客人来了。”
李彦诺平静的应了一声,放下手机。
离开之前,他做了这辈子唯一一次冲动的事。
他拉黑了温梦的联系方式。
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那这件事理应到此为止。每道题都有最佳选项,而切断所有联系,就是抗拒思念的最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