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雷了……
头发上面滴滴答答,应笑原地犹豫许久,想:用裙子的干净那面擦?还是等着自然风干?嗯,身上就先自然风干吧,至于头发,可以等到自己穿好衣服了,再问穆济生是用他的毛巾擦还是用新的毛巾擦。
这个计划应该没问题吧?
于是应笑站在洗手间里,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浴室潮湿,应笑站了两三分钟,还是没干。
好,继续——应笑想:总有干的那一刻的。
没想到,穆济生见洗手间的哗哗水声早已停了,然而应笑好几分钟都没发出一点动静,有点困惑,也有些担心,竟走到了洗手间外,背靠着墙问:“应医生?”
应笑:“……”
穆济生又问:“你还活着吗?需要心肺复苏吗?”
应笑想:你真的好贱啊。
不过事已至此,应笑只好老实回答,“我还活着。不用心肺复苏。呃,穆医生,我也知道这非常雷,但,咱们两个忘记毛巾了。因为太雷了,我不好意思要毛巾,正在这儿自然风干呢。”
穆济生:“……”
他说:“我现在拿一条毛巾来。”
“谢谢。”
穆济生从主卧室的抽屉里面拿出毛巾,重新走到浴室前面,站在白墙后头,反手将浴室的门推开了一条细缝,把手里毛巾搁在了洗手台上。
重新拉上拉门以后,穆济生去另一边的厨房里拿点水果。
经过浴室时,穆济生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有意还是无意,是无心的,还是没忍住,用眼角轻轻地向浴室里边瞥了一秒。
浴室拉门是磨砂的。此时已经晚上七点,客厅并未开灯,浴室却是灯火通明,因此,应笑看不见穆济生,可穆济生却能看见应笑模模糊糊的身体轮廓。
应笑依然还保持着刚才“自然风干”的姿势。在昏黄的灯光里,她俏生生地站在那,头发被拨到一边胸前,另一侧的脖颈线条平滑美好。胳膊细长、腿也细长,腰胯部分一收一张,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到底是个男人,穆济生竟只觉得喉咙里边倏地一紧,急急忙忙移开目光,匆匆忙忙走进厨房,同时暗骂自己一句,然而心脏砰砰地跳。
…………
浴室里面,应笑终于擦干头发与身体,又穿上了穆济生的睡衣。
睡衣太大了。
应笑只能把睡衣的两只袖口挽起几折,又将睡衣的裤腰也折了几折,把裆提上去,最后才对左右裤脚如法炮制。
确实太大了。
应笑又用穆济生的梳子梳了头发,左右分开掖在耳后、搭在胸前,最后她看了看洗手台上穆济生的擦脸霜,发现只是一瓶大宝,想这个男人居然是天生丽质,提高声音问:“穆医生——!我可以用你的大宝吗~~~?”
穆济生的磁性嗓音又从远处响了起来:“用吧。”
“嗯。”应笑挖了一点大宝,拍在脸上,正要拉开浴室拉门就又发现一件事情,只得再次麻烦人家:“穆医生——”
穆济生:“……又怎么了。”
“……那个,拖鞋湿了。还有鞋吗?”
穆济生实在无奈,出去拿了一双拖鞋,而后折回浴室门口。他知道应笑已经整理完毕了。
到门口时,应笑正好拉开拉门,二人竟一下子四目相对。
应笑平时都盘着头发,此时一边长发掖在耳后,发梢则是轻轻散落,柔顺地搭在胸前,另外一边则掉了出来,顺着脸颊直直垂下来,而刘海儿还是湿的。因为水蒸气,应笑两颊红扑扑的,最初也红彤彤的,带着一种健康色泽。她正穿着男人睡衣,袖子被挽到肘部,露出细细的两截小臂,白花花的有些晃眼睛,裤脚也被挽起来了,脚踝同样细细白白。
应笑本就正得好看,此时更具视觉冲击力。
而穆济生的这张脸一直都是应笑喜欢的。
客厅的灯没开,浴室的等却是开着,因此,穆济生的五官显得有一点晦暗不清,可应笑却亮堂堂的,明媚极了,黄昏灯光为她轮廓拢上一层淡淡的金,由头到脚。
他们两个静悄悄地,没再说话,只是对视。黄色的光温温柔柔,静静地流泻一室,宛如河流,或者溪水。穆济生只觉得,他眼前的这个姑娘正在河里微微摇曳,扑朔迷离的,又远又近,而他自己随波逐流,也不知要到哪儿去了。
半晌后,穆济生才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垂下眸子,掩饰似的微躬下腰,将手里拖鞋一只一只地摆在了应笑前面,说:“穿这个吧。我的拖鞋,有点大。”
应笑也是有一点慌,急忙说“没事没事”,一手轻轻又掖了掖耳朵后的那缕头发,一边伸出还没全干的左脚,踩进穆济生刚刚摆好的拖鞋里。
未免尴尬,穆济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应笑穿鞋。结果,冷不丁地,他就看见应笑的脚伸了出来。应笑脚掌小巧、脚踝纤细,几根脚趾圆圆润润,趾甲盖儿微微发粉。此时还带一点水汽。
新拖鞋是夹趾的,应笑脚趾被分隔开,细细的两根黑色带子从白皙的脚面滑过,同时这鞋号码又大,应笑小小的一只脚踩在中间,简直显得有些暧昧。
“……”穆济生又轻轻抬眼。
二人目光重新碰上,都知道刚才他们之间是有着什么东西的。
应笑有点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嗯,穆、穆医生,我去看看萧七七走到哪了。”
穆济生点点头,让到一边,沉默地望着应笑因为拖鞋太大而笨笨拙拙踉踉跄跄的背影。
第7章 二更
应笑抓起她的手机,打开微信定睛一看,绝望了。
萧七七确实发了微信给她,然而内容却是:“正好赶上晚高峰了。本来也就20分钟。现在估计40分钟了。”“咱们吃完鱼头火锅我回医院写病历吧,明天早上更没时间了。你陪我吗?”
应笑:“…………”
算萧七七刚才只用七八分钟就出门了,现在她还需要跟穆济生单独相处……15分钟。
天啊。
穆济生倒镇定如常,他迈开长腿走了过来,说:“坐吧。我刚洗了一点水果。”
“哦,谢谢。”应笑只好乖乖坐在一个小小的沙发墩上。
穆济生则在长沙发中间位置坐了下来,两肘搭在膝盖上头,自己插起一块芒果,送入唇缝,咽进腹中。也许因为是个医生,水果切得十分好看。
应笑想:不愧是新生儿科的,见惯了大风大浪,她自己的两边脸颊还有点儿躁乎乎的。
她把长发压在胸前,确定不会弄湿地板。她这时候突然想起她曾读过一本言情,女主角在霸道总裁男主角家洗澡以后,赤裸的脚一路行走,地板上面全是水渍,女主长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不断掉落,男主迷到神魂颠倒。应笑当时觉得好美,现在一想男主没扇女主两个大耳刮子算客气的了。而且文里面写黑漆漆的乌木地板极尽奢华、白花花的两只玉足如何如何,应笑后来才了解到乌木地板不是黑的,那霸总的乌木地板一百块钱一个平方还特么得送踢脚线。
总不能一直不说话,几秒钟后,穆济生问应笑:“应笑,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选生殖医学?”
“嗯?”
“嵌合体的那件事里,你说你爱生殖医学。为什么?”
应笑并未直接回答,她反问了穆济生:“穆医生,你不喜欢生殖医学,是吗?”
“有点儿。”穆济生倒并非否定,他遥望着应笑的脸,道:“何必勉强。高龄生育、辅助生殖都会增加婴儿风险。我三月份接到一个18三体,是男孩子。他好痛苦……他没办法自主呼吸,而且永远无法自主呼吸。自然而然,他的父母放弃了他。大约90%的18三体无法活过第一年,男孩子的平均寿命只有短短一两个月。我给孩子最后唱了莫扎特的摇篮曲,而后,我拔掉了他的管子。几秒钟后,他睁开了他的眼睛——我第一次见到它们。他没有哭,只是挣扎、想要呼吸,他望着我、求着我,可我什么都没有做。他很快地变成紫色……15分钟后,他的全身都是灰的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个孩子在医院痛苦挣扎的三四天里,父母一次都没出现。我通知了父母过来,而后……他的父亲右手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出现了。我好愤怒……”穆济生手微微发抖,眼睛也发红:“是,这个孩子又是来自某医院的生殖中心。他的妈妈去年45岁,又是想要一个儿子,我……我无法理解。就单说染色体异常,妈妈25岁,唐氏儿的概率是1/1350,妈妈35岁,是1/380,40岁,是1/110,45岁,是1/30。很多孕妇只做唐筛,做不起NIPT,而前者的准确率只有70%。此外还有更加高的其他风险,比如早产……身体不允许就是不允许,人类机制就是35+就不要再怀孕生子,所以,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非要勉强——孩子们有什么错?”
“……我知道,也理解。”应笑挺直自己腰背,两手交叉,轻轻搭在大腿上面,说,“你觉得,不能生就不要生了。可很多时候情况不是如此理想的。我打个比方。现在内卷这样厉害,女孩子们硕士毕业就已经是26到27了。而各个企业面试她们全都会问一个问题:有没有生育打算。大家都说,五年之内没有计划,也并不敢轻易违约。这五年一过,31到32了。她们开始调节身体,调个一年,32到33了。备孕一年,33或34了……这还必须顺顺利利,每一步都毫无差错,没有复读没有二战也没有换过工作。更不要说,很多女人都是想先当上经理再备孕生子的了。治疗指南的推荐是34岁以上的准妈妈半年之内无法怀孕就应该看生殖中心,因为女性35岁以后卵巢功能断崖下滑。难道,一个女人工作、孩子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吗?女人如果想要孩子,就必须放弃工作20几岁怀孕生子吗?所以,只要她们认为一个孩子能令她们生活得更好,我就会帮助她们,我也想帮助她们。”
听到这话,穆济生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这些。
“还有啊……”应笑又道,“穆医生,你知道吗,人类是会变偏执的。我曾见过很多很多来看医生的准妈妈备孕前是无所谓的,也是觉得,能怀就怀,不能怀就不怀。可是之后呢,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见到的全是单杠,这个时候,她们就会有一点儿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她们记录月经时间、计算排卵日期,或者购买排卵试纸还有别的许多东西,每四小时验一次尿,生怕错过排卵期。而后呢,排卵后的第六天起,她们每天几次验孕,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琢磨是不是中了,比如胸发涨是不是中了、做春梦是不是中了……直到见到下次月经。什么事情都不敢做,因为自己可能怀孕了。这种日子过上半年、一年甚至两年三年,她们就会非常偏执。穆医生,一个从来没有复习任何额功课的裸考生,跟一个拼命复习、二战三战的考生,心态是不一样的。她们很难说起‘放弃’。放弃这两个字,好像是最简单的事,实际却是最难的事。”应笑意思非常明星,穆济生就是那个“从来没有复习任何额功课的裸考生”。
“子宫、卵巢有问题的很多患者也是这样。她们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身体有着‘缺陷’……她们自己称其为缺陷。而我见过的最偏执的莫过于多次胎停的。她们只想宝宝回来,走路都会哭出声音来。我帮她们查封闭抗体各种抗体,她们最最想听到的,并不是‘放弃吧’,而是相反的。我每一回拿出来那张表格,就是‘流产三次的女性里90%依然是有了孩子,流产四次的……流产七八次的女性里50%也还是有了孩子’的那张表,她们都是很开心的。所以难道,我们可以单单考虑小孩子的身体健康,而不考虑这些女性的心理健康吗?这种状态心理医生未必能有多大用处,最根本的解决方法大概只有……达成心愿。只有生殖科能做到。”
她们常常偏执到让应笑震惊的程度,可,她们最终达成心愿、喜极而泣的那一刻,应笑也是又感慨又高兴的。
“再比如,”应笑又道,“我以前也不能理解‘多子多福’这个观念,觉得应该优生优育。可是后来我们科室冯延己医生说呢,贫困的人的想法,跟我们这样的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贫困家庭的逻辑是‘只生一个非常危险’。穆医生你应该知道,一对父母几个孩子其实相差非常大。人的基因无法预测,同时孩子智力还有性格也并不是容易确定的。因此对于他们来说,如果独子非常笨、非常混,孩子以后就完蛋了,贫困家庭是没下限的,他们不像我们一样至少能有稳定工作。所以,多生几个、多填筷子,总有一个还不错的,帮衬帮衬兄弟姐妹,也给自己养老送终,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这是穷人千百年来降低风险的方法。冯医生还说,随着现在生活水平的提高,‘多子多福’这个观念就渐渐没那么流行了。”冯延己是生殖中心主治医生之一,他不会写研究论文,35了还是主治医生,可他把患者当作朋友、与她们在“不孕”这条艰辛路上一同前行,一直广受患者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