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他们还对应笑、叶默当时态度做了态度,是不是阳光和煦了,是不是春风拂面了。
应笑觉得医生需要好好考虑患者情绪,就像那句著名的话,“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comfortalways”可另一方面,归根究底,他们提供的核心东西并不是好的服务,而是好的技术,可是患者常常觉得“我都已经花了钱了,你就应该好好服务”,因此医院总是狠抓服务态度,有时显得吹毛求疵,过犹不及。
凭良心说,对面几人态度很好,不过应笑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自己像个犯罪嫌疑人。
但是应笑其实还好。
如关主任所说的,她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她会得到公允的判决。愤怒、委屈无法改变任何东西,倒是自己气出毛病来,不值当。
…………
这天晚上应笑好累。
穆济生又正好夜班,二人再次错过了。
而再醒来,应笑早早起床洗脸刷牙、吃饱早餐,再次接受医院调查。
云京三院的政策是医务科启动调查后,四天之内要出结果,越快越好。这回,因为事情比较简单,两天的调查之后,医院认为应笑、叶默并不存在任何过错。而后医务科出具了调查意见、处理方案,向秋葵家属通报、解释。解释时,医务科长、保安科长都出马了。
秋葵还在ICU,秋葵家属情绪全都比较平静。
可是秋葵家属并不信任医务科的调查结果。
一般来说,到这一步,患者、家属就会算了,何况比起更严重的不良事件,秋葵的“十级伤残”+“过敏性休克”已经算了比较轻的了,然而这回,秋葵家属明确表示他们打算发起诉讼。
如今秋葵还在ICU,命虽然是抢救回来了,然而身体十分虚弱,还不能下床,24小时被监测着。因为抢救的过程中医生用了一堆激素,肾上腺素、甲强龙全招呼上,现在正在逐渐减量,因为突然撤掉医用激素可能引发严重问题。
与电视里抢救回来就活蹦乱跳并不相同,病危过的患者身体是非常非常虚弱的,甚至可能一个月后还只能够小步走走,连上楼梯都做不到。秋葵丈夫看见秋葵一个试管周期以后整个人变这样子了,完完全全无法接受,就觉得是应笑的错——他们明明可以通过人工授精就怀孕的。
现在秋葵变成这样。没了一边的输卵管,以后自然怀孕、人工授精全都变得比较困难了,而试管……他不知道自己老婆还能不能接受试管。就算能,身体完全恢复健康那也必然是很久以后了。这一个试管周期后,不但小孩子没有得到,老婆身体还半垮了。
秋葵一家经济条件明显还是挺不错的,毕竟一个是记者一个是软件工程师。秋葵老公说,他不图钱,他就想要个说法。
他查了很多资料,面对“人工授精的促排卵同样增加宫外几率”的说法,竟然还能反驳说“那是因为那些女的输卵管有炎症等等,既然秋葵曾经怀孕,就说明她没问题”——
应笑就还挺难受的。
一方面为秋葵,另一方面为自己。
诉讼是个漫长过程,劳心劳神,又花时间又花精力,可医生已经够忙的了。不管最后上不上法庭,都要被扒一层皮下去。她要应付云京三院各层各级的人,还有云京三院法务部的顾问律师,还有医患纠纷仲裁委员会,还有法庭,等等等等。
而且,云京三院的政策是,只要有官司在身,不管是走仲裁还是走诉讼,都不可以申请“副高”。
应笑本来势在必得的。
谁知风云突变。
她在外面晃了会儿才回到生殖中心。
不想却在中心门口正好遇上了邢天材。
看见应笑,邢天材竟本能地一缩,嗫嚅道:“不、不是我撺掇的……”
应笑顿顿,回:“……我知道不是你。”
他还没有这个实力,也没那么弱智。浑水摸鱼当当共一主任还能息事宁人,但是如果撺掇患者发起诉讼闹出事儿,就绝不能善了了。
可是,憋屈啊。
生殖中心自叶默后几年没人申请副高,这回如果有人申请,职称评审委员会级大概率会通过。毕竟,云京三院生殖中心既是医院门面之一,主打科室,又是医院创收大户,去年流水好几个亿。
应笑本来并不认为邢天材是自己对手。马上要发的论文她是共一的第一名,邢天材是第二名,而她另一篇一作论文完成质量也非常高,邢天材只普普通通,她自己的其他条件也要好于邢天材,他们两个一起申请邢天材是没什么戏的。
可……她现在都这样了。
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叫邢天材禁止申请,等她先上了,他才能上。再说了,这样一来引人怀疑引人猜测,不符合关主任的“低调处理”的原则,二来她也真的不喜欢与科室同事大撕特撕。
可是,应笑想,如果今年邢天材上了,到明年,生殖中心还有名额吗?整个医院一年一共就能升上十个左右啊。职称评审委员能连续给生殖中心副高名额吗?
如果明年也不行,后年呢?该不会也不行,要大后年、大大后年吧?
哎,跟关主任聊一聊吧,看关主任什么意见。
不过,为了挽尊,关主任说过“邢天材当共一作者也不算是特别过分”,大概率指望不上。
应笑实在太难受了,她想到了萧七七,可萧七七比她还要丧,于是应笑又想到了穆济生。
连续三天故作坚强,应笑终于挺不住了,她掏出手机,给穆济生发微信:
【穆医生,我这几天遭遇了好多事情。】
【我的一作变成共同一作了。二作的人给editor发了邮件,偷偷改了作者顺序,关主任说……】
【一个患者宫外孕,手术麻醉的过程中出现了过敏性休克,她的家属坚持认为她并没有试管指征,因为两个月前人授成功了。她的家属说……】
【我申不了今年的副高了。可是……】
应笑噼里啪啦打了好长的几段话。
打着打着,眼泪竟然掉下来了。
两三分钟后,穆济生就回微信了:
【与关主任商量商量?能不能让那个天材今年不申,明年再申?不过可能指望不上。邢天材不申副高会显得非常奇怪,关主任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的那个“共用邮箱”还生出了这种事端,这毕竟算他的失职。】
【还是应该想想办法,尽快解决官司的事。】
【我琢磨下。】
【但可能帮不上实质的忙……抱歉。】
【不过现在,你要不要来看一看NICU?我每一次心情低落时,看到小孩子们那样拼命地想活下去,想看看这个世界,想感受这个世界,都会稍微振作一点。好的事情总归多于坏的事情,不是吗?】
应笑抹抹自己眼泪,问:
【你不是休息班吗?昨天夜班。】
穆济生很快回答:【有个患者有些情况。我没回家,不过在值班室睡了会儿。】
【好。我过去。】应笑顿了顿,又打:
【我也想见见你,穆医生。】
说完,应笑按灭自己手机,呆呆地走到电梯间,又呆呆地按下电梯键,呆呆地走出门诊楼,又呆呆地走向NICU。
她就只有一个感觉:她要去见穆济生,去见见小孩子们。
她一定能好过一些。
…………
一路到了NICU大门口,应笑正想叫穆济生接她进去、与她聊聊,就看见了一个大和尚。
大和尚穿着僧袍,径直走到NICU的门铃前,一边按铃,一边等。
没一会儿,NICU的护士通过屋内对讲设备问大和尚:“谁的亲属?”
大和尚道:“32床,伍月风。”
门内护士没再说话。“咔”的一声,门开了。
此时正是探视时间,门外无数家长睁着他们无比好奇的眼睛,望着大和尚。
其中一些窃窃私语:“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和尚也生小孩子了!!”
第38章 二更
200个随机小红包。
对“和尚也生小孩子了”,应笑也是十分好奇。
没一会儿,穆济生打开大门。他依然是英俊逼人的,一双眼睛清亮清亮。
看见应笑,他伸出右手,拍了拍应笑的头,问:“哭鼻子了?”
“还好……”应笑转移话题道,“穆医生,嗯,刚才那个大和尚也是患者的家属吗?”
穆济生顿了顿,回答道:“不是。”
“啊?”应笑说,“我刚听见他说自己是来探视32床的。”
穆济生斟酌了一下措辞,道:“32床的妈妈是虔诚的佛教徒。”
“……”应笑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穆济生又接着道:“32床……不太行了。胃肠没有消化功能。他的妈妈非常希望她常去的红螺寺的一位高僧能为宝宝念往生咒,送孩子去极乐净土。”
“啊……”
“有些父母不想看到自己孩子最后一刻,怕受不了,怕有记忆,但也有些父母希望自己能够陪在孩子身边,甚至抱着他、吻着他。32床的爸爸是前者,妈妈是后者。”
“……嗯。”两种父母都能理解。
“笑笑,你要不要先回科室?我没想到那位高僧这么快就到了医院,我没想让你看这些。”
“没事,”应笑摇摇头,“我就在这儿等好了。”应笑猜测穆济生之前几天如此忙就是因为这个患者。约会也没约,夜班也没下。
穆济生有些犹豫:“你——”
“没事的,快去吧。”
穆济生望望应笑,终于颔首,转身离开。
32床在中间位置。
大和尚到穆济生为“袋鼠护理”而开辟的小房间里静静等待,穆济生走到32床,想要拔掉监护设备,带小宝宝去小房间,然而就在穆济生动手拔掉那些线路后,襁褓旁的孩子妈妈突然之间开口说话了。她说:“穆医生……我想最后再给我的孩子唱一支歌儿,可以吗?”
顿顿,32床的妈妈又道:“他没睁开眼睛过,可是……他能听到声音。我希望让他多知道一点这个世界的东西,尤其是美好的东西。那我想,歌声,就是这个世界最最好听的声音了。”
听到这个请求,穆济生点点头,退到后面,高高大大的身躯轻轻靠着值班台。
此时探视时间已经结束,NICU里只有医生、护士、应笑等等,还有其他的小宝宝。
因为设备已经拿下,32床里的伍月风很难得地干干净净。
他的妈妈轻轻理理他的襁褓,又轻轻摸摸他的小脸,眼神又温柔又悲伤,而后就开始唱歌儿了。
她唱的是一首80年代的老歌,很有名,也很经典,叫《鲜花与微笑》。那本是首欢乐的歌,可此时却无比悲伤,她轻柔而缓慢地唱: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说完一句,她的眼泪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奇迹般地,妈妈唱到这一句时,小婴儿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小婴儿的纯真笑容仿佛可以融化一切,他们好像是在说“世界,我来了,我好舒服,我好喜欢这里。”无数父母都说过“我一看见我儿子/女儿笑,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可是绝大多数的小婴儿要一个月才会微笑,这些笑是无意识的,多数是在睡梦之中,而有意识的笑容通常要到一个半月以后,可伍月风只有一周大。
一个护士轻轻地说:“一个星期就会微笑了,他好聪明啊。”
另个护士竖起手指,“嘘”了一下。
几秒之后,竖起手指的护士轻轻走到32床旁边,也温柔地看着小孩子,跟孩子妈妈一起唱歌,似乎是在给她力量,帮她撑着。因为妈妈声音已经哽咽,声音有些时断时续的,她努力想止住哭泣,给孩子听完完整整的“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却做不到,于是护士便帮妈妈一起完成。她们二人一左一右,在襁褓旁,两股清婉的好听的女声纠缠在一起:
“明天明天这歌声,
飞遍海角天涯,
飞遍海角天涯——”
穆济生还靠着台子,而NICU另外两个值班护士也轻轻地走了上去,握着32床的床尾,望着孩子,也一起大声儿唱最后一首歌给他听:
“明天明天这微笑,
将是遍野春花,
将是遍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