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脑子瞬间一麻。
竟然真是孙红!!!
四个月前,孙红怀上三胞胎,应笑当时极力奉劝孙红接受减胎手术,然而孙红十分固执,我行我素,她不相信国家规定也不相信医院医生,还从妇科的住院部逃跑了。
现在……
应笑闭闭眼。
她知道,仅23周的极早产儿活下来的可能性极低。这都赶上目前中国成功救治的记录了。
穆济生在办公室里似乎说了很长一段,他声音低,应笑听不清,接着,孙红声音再次传出:“一个孩子就要30万?这个价钱还是最低?你们抢钱呀!真是抢钱呀!!”顿顿,又道,“我刚才看你们医院好像也没干什么啊?就一个呼吸机啊,一天就要两三千块?!”
穆济生又说了什么,孙红则又再次不信:“我问过了!我堂姐的一个同学也是23周生的孩子!没住医院!人家孩子现在可好了……”
穆济生的声音冷静,道:“不可能。以讹传讹。”这两个词比较简单,应笑稍微听清楚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们医生不一定懂民间智慧!”孙红还嘴道,“我堂姐的那个同学用吸鼻球还是小气球啊,24小时把新鲜空气从孩子嘴里压进肺里,足足搞了几个月呢!跟呼吸机是一样的。我们家人也可以做。我们一共三个孩子呢,总有一个是可以活的。”她依然是不信医生,信自己,并没有吸取教训。
穆济生又再次开口。
他们谈了很久,应笑也听了很久,最后屋里似乎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应笑感觉孙红可能是在签署同意书,赶紧溜得远远儿的,而后继续观察。
不多时,穆济生与孙红还有她的老公走了出来,最后还有新生儿科的大主任。
孙红看着状态还好。几个孩子都太小了,产道的负担不大,而后孙红确实身体不错,此时已经健步如飞了。在这点上,她当时倒并未撒谎。
一行人向NICU那边走,渐渐消失在应笑的视野里。
应笑等了半个小时,穆济生等才又回来。
“穆济生!”应笑立即迎了上去,望望NICU,问:“是孙红吗?”
“嗯。”穆济生颔首。他曾经听应笑提起“孙红”这个患者,孙红也是他们二人关系变近的原因。顿了顿,穆济生又说,“云京一家私立医院告诉他们可以保胎。也是赌徒。因此孙红21周开始住院保胎。不过,大前天的凌晨,一见孙红23周3天就突然间破了羊水,那家医院立即慌了,匆匆忙忙办理转院。妇科没能压住宫缩,一天之后孙红生产。”23周3天过于早了,不能去产科,只能去妇科,产科只收28周以上的。
应笑叹气:“哎……”原来如此。
应笑知道,私立医院服务更好,然而根本就不适合孙红这种高危产妇。举例来说,如果在三甲医院,羊水栓塞是有可能被拉回来的,但在私立医院,百分之百就过去了。私立医院如果见到无法处理的情况,第一反应也是转院。
穆济生又继续讲:“但,孙红夫妻发现两天就花完了预存费用后……非常激动。刚才我们告诉他们,孩子存活希望不大,但我们可以尽力试试。不过即使发生奇迹,孩子也会住在这里半年以上,甚至一年以上。即便孩子没有任何非常棘手的病症,一路顺畅,也要30几万,如果有,比如感染和败血症,或者大脑、肠胃、肾脏的病,可能上百万。”
“嗯。”应笑知道,NICU也是ICU,通常一天要两三千,前几个月有呼吸机的费用,更贵一点,后几个月没有,但云京三院平均下来两三千块是差不多的。
“我们说了,”穆济生道,“我们可以申请一个医疗类的慈善基金,解决大概十分之一。他们立即办出生证等等文件,上了医保,异地新农合一般也可以报销三分之二,那,如果非常理想的话,一个孩子他们自己只需要出七八万块。当然,这个只是理想情况。也有可能花几十万却依然是人财两空。他们夫妻选择出院。我刚才给三个孩子都服用了Surfactan,增加肺表面活性,帮助肺器官工作。他们想用小气球帮助孩子吸取氧气,但我不认为这样足够,呼吸机对几个孩子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而且,其中两个孩子血压不稳,随时需要多巴胺。哦,胃管和PICC(静脉导管)也是问题,他们无法自主进食。我教了教孙红夫妻如何使用留置胃管。”
“可是,”应笑问,“这么小的三胞胎,云京三院就能救吗?”
穆济生摇了摇头:“两个375克,一个425克,只能试试。孙红生的三个孩子都是男孩,男孩子的发育要比女孩子们晚上一周,也就相当于22周多。如果是在美国、澳洲,22到23周的大概有四分之一能活下来,有NICU的医院还能再高,但其中一半有严重的健康问题。我工作的Stanford Childrens现在建议24周以上积极治疗,23周交给父母考虑,22周,不建议做任何干预,因为好结果的可能性只有仅仅八分之一。这些年来中国的新生儿科发展很快,但是设备等等方面依然不是最先进的。中国目前的记录是22周+2,但那个孩子却有550克,预后好的基本要在23周半以后出生。所以,非常不容乐观。”
“……”应笑却是只听到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这句。
多讽刺啊,她想,孙红若是听听自己的,她现在就“得偿所愿”了,会有个她所谓的大胖小子,哪里至于亲眼见着三个儿子一一离开,一场空欢喜。
不,应该说,如果孙红不执着于“儿女双全”——直白地说,不执着于一个或者多个男孩,她就真的儿女双全了。
真的讽刺。
“不过,”穆济生又道,“西方信教,很多父母无论如何都要救治自己的孩子,可以接受任何后果,而这边父母比较理性,倘若可能有后遗症,一般都果断放弃,不想害了自己,也不想害了孩子。只比数据对两国的新生儿科也不公平。”
虽然有时可能过于理性。现在28周左右的早产儿绝大多数预后良好,大概25%-50%有脑部损伤,但不一定有症状表现,不一定有后遗症,有的时候,影像显示一个孩子基本确定非常健康,父母们却仍然放弃。医生往往感到可惜,可父母们却逼问医生“你们能100%保证健康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穆济生只能可惜,他也无法苛责什么,他知道,这是生活的无奈,父母们也备受折磨,有的第二天后悔,又有的某一天后悔,而这时,孩子也许还能救,也也许早已不在了。当然,随着经济、认知的提高,选择“救”的年轻父母越来越多,想放弃的很多都是家里老人。
应笑点头:“嗯……”
“也有许多家庭因为经济压力而不想治了,很无奈。”
“嗯。”
“因为这些地区差异,我们国家医疗水平也未必就拉不回来。所以,孙红如果不想放弃,我认为也能试一试。”
“我明白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应笑突然又听到了她熟悉的孙红的声音!!!
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可两三秒钟后,她就发现自己并没有幻听,带着三胞胎出院还不到45分钟的孙红捧着一个婴儿一路扑到了穆济生的面前,她的声音还是很大,却无比脆弱,她叫:“穆医生!穆医生!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婴儿只有她手掌大,被一块手帕轻轻包着。
穆济生接过来,没说话。
孙红膝盖弯弯的,此时竟然一软,跪坐在地上,她大喊着:“好像……好像……两个孩子已经没了!求您救救最后一个,求您救救最后一个啊!!!”
第24章 下基层(四)
穆济生将孙红最后一个宝宝带回了NICU。这个孩子是三个里体重最重、状况最好的,可皮肤还是半透明的,肠子蠕动依稀可见,脆弱极了。
穆济生无比熟练地上呼吸机、上监护仪,检查宝宝各项数据。穆济生终究厉害,这个宝宝气管极细,插管容易插入食道,但穆济生却一次完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之后,PICC也再一次被置入了脐带静脉——这个孩子静脉太细,静脉穿刺无法进行,于是,前几天出生时,穆济生果断利用尚未闭合的脐静脉,做脐静脉置管,抢出一条“生命通道”,决定一周的过渡后再做中心静脉置管。
NICU外,孙红还是哭天抢地,应笑却静静地离开了。
她没有见孙红夫妇。
这个时候她出现在孙红面前干什么呢?
叫孙红夫妇更加悔恨更加难过吗?
她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不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更不是陟罚臧否的法官。她的职责是帮助,不是评价。
…………
周日,虽然挂念那个宝宝,应笑还是下基层了。
她来到了镇卫生院,接诊众多不孕夫妇。基层医院比三甲医院的日子清闲许多,她有时候一上午都接诊不到半个患者,加上晚上与周末也没有了朋友间的吃喝玩乐,她在艰苦的环境下,反而利用时间将自己AI医疗的那篇论文给写完了。“思恒医疗”的AI设备确确实实十分强大,能挑出来最最优秀的囊胚。
关慎行见数据不错,叫应笑也试一试比较好的国际期刊。于是应笑投了一个,论文顺利通过初审、进入外审、等待结果。
至此,应笑有两篇论文在期刊的外审阶段了。第一篇她是一作,同科室的邢天材是二作,而第二篇是应笑以及“思恒医疗”共同完成的,应笑还是一作,思恒医疗是二作。
对此,邢天材不无羡慕地说道:“应医生,我真羡慕你强大的研究能力啊,两篇一作在外审了。”说完,他又照例批评了下当前职称晋升进度,道,“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治病救人好几十年,不如人家刚毕业的写一两篇好论文,嗨!”
应笑则是很正常地聊天,回答说:“这个初衷是很好的,医生确实应该时时刻刻关心、了解最新的研究成果,可实际的操作层面总归是有各种问题,哎。”比如,医生只能下班之后做研究和写论文,太累太累了,再比如,有的医生并不想要提升自己,而是雇枪手、买版面,得不偿失,再再比如,如邢天材所抱怨的,“研究能力”所占比重是不是过于大了……
接着应笑又对邢天材说:“不过邢医生,我有预感,你今年就可以凑够你的两篇一作了!然后晋升副高成功!我的预感是很准的!”
很多医生预感都准,这很像是一种玄学。穆济生说他跟过的一个大佬就曾说过,“当遇到了理性无法解决问题的情况时,相信你的直觉。”
而且,应笑觉得关主任也已经很帮邢天材了。去年让他跟着叶默拿了一个“第二作者”,今年又让他跟着自己拿了一个第二作者,当下手,学东西,这样下去,邢天材是迟早可以凑够他的两篇论文的。
“嗨,”邢天材回,“借你吉言了!”
“哈哈哈哈。”
…………
不过,下基层期间,即使需要看诊、治病,还有写论文投论文,应笑也没忘了每天都问一问穆济生孙红宝宝的状况。
最开始,孙红宝宝用的胃管。结果反流非常严重,无奈,穆济生只能改为十二指肠喂养。他将胃管插入胃内,而后轻轻按揉腹部,令导管蠕入十二指肠。他测了测液体PH值,知道胃管已过幽门,又拍了个腹部平片确认胃管具体位置。
于是喂养方面还算顺利。
可是,ICU这种地方,人的病情千变万化。孙红唯一一个宝宝被送回NICU几天之后就开始严重腹胀,腹壁甚至都发亮了。穿刺出来都是大便,穆济生于是知道消化道已经穿孔。患者肠道发育极差,并不具备屏蔽功能,可人肠道内的细菌是非常非常多的,于是细菌进入肠壁,生存、繁殖,它们导致肠子坏死,最终穿孔。即使是在美国,500克左右的早产儿出现这种肠穿孔后,存活率也是个位数,不到10%。
穆济生请云京三院外科主任一起会诊,最终两人决定手术。患者只有仅仅500克,手术风险当然极大,然而这是唯一方法,孙红夫妻也答应了。这台手术难度极高,宝宝肠管细如棉线,最后用来缝合的线比头发丝还要脆弱,同时,因为只有500克左右,麻醉方面也是考验。最后,云京三院新生儿科等几科室联合手术,一个小时就完成了,术中出血仅1毫升。穆济生发现,小肠全长80厘米,其中一半已经坏死,外科主任仔细切除已坏死的那段肠子,又将两头连接起来。
然而比起医疗条件,这种婴儿能否存活更倚仗于自身运气。说来可笑,但最重要的确实就是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