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阿父,儿想求娶沈家大娘沈月芙为妻。”
赵恒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带半分迟疑,让赵义显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沈月芙。”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回想起去岁中秋的宫宴上,那个捧着酒杯向他敬酒的女郎,“若朕没记错,她本是杜二郎之妻吧。”
“是,沈大娘于两年多前嫁给杜二郎,去岁二人和离,如今孤身一人,未再婚嫁。”
“是个美人。”赵义显的目中渐渐有了不悦,“朕先前以为她是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还曾因襄儿的事,对她有几分愧疚,想不到,她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来了。八郎,你还年轻,容易被迷惑也是常事,为父疼爱你,就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蒙骗,这桩婚事,还是不妥。”
父亲的话里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听得赵恒心底一阵不适。
他知道,不单单父亲会这样想,等不久将婚事定下,恐怕不明真相的外人都会这样想。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但赵恒还是很想为月芙争辩几句。
不过,他很清醒,知道这时候自己哪怕多说一个字,也只会让父亲更厌恶月芙,遂生生忍下了满腔的话。
赵怀悯见状,笑道:“阿父的话,同我前几日才知道八郎的心意时说的一样。我也怕八郎是受了别人的迷惑,这便让阿玉私下去打听了一番。”
崔桐玉接过话,温声道:“八郎说,去岁才回长安时,便在朱雀大街遇见了沈大娘,见她心地善良,放了一位冲撞了她的田舍郎,当时便心生爱慕。儿媳特意去查过,当日,沈大娘途经朱雀大街,并非刻意安排,乃是恰好欲与杜二郎和离,一早赶回娘家,才有了那番偶遇。而后来……儿媳惭愧,管教不严,让弟弟犯了错,疏忽手下之人,使沈大娘差点被人劫掠,幸好八郎及时出现,才救了她。两次皆是偶遇,也算难得的缘分了。”
一说到杜二郎,赵义显便知道了,那几日,襄儿也才从洛阳回京,恐怕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有了那番偶遇。后面的事,更不可能是那女郎自己安排的,她没有那样的能耐。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一点没有松口的迹象:“那还像话些。不过,她的身份实在配不上八郎,朕不会同意的。大郎,你们两个也别纵着八郎。”
赵怀悯知道父亲十分不悦,也知道这时候应当就是展现他对幼弟的关爱的时候了,遂温声道:“儿明白阿父的担忧,儿是长兄,心中所想,与阿父是一样的。只是,从小到大,这是八郎第一次因为他自己的事,来求我这个长兄帮忙,我如何能拒绝?八郎是什么性子,阿父定比我清楚,从小就少年老成,别的小儿还在父母膝头哭闹时,他便已经是规规矩矩的懂事模样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在我们的身边,头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的人,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
这样一番话,果然让赵义显动容不已。
这二十年来,他最疼爱的儿子,自然是长子赵怀悯。但最亏欠的,则是八郎。当初狠心将八郎送走,今日的父子关系才会显得这样生疏。这个儿子从没问他要过什么,连几个庶出的子女,都比八郎更会讨好他,为自己争取利益。
这是儿子第一次想要求他一件事,为了娶喜欢的女郎。
他素来心软,想到这里,目光已变得黯淡:“罢了,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往后再说。”
赵怀悯与崔桐玉出去了,只赵恒一个被留了下来。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赵义显端详他半晌,轻声问:“八郎,这么多年,你可曾怨过阿父?阿父将你一个人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你阿兄和阿姊却都能留在阿父的身边……”
赵恒目光平静,轻轻摇头:“不曾。那是阿父的决定,这些年,我在边塞,一样过得很好。”
赵义显的神色越发复杂,过了片刻,又问:“你告诉阿父,为何想娶沈大娘?不是阿父不想顺你的意,她那样的身份和过去,若真的嫁给你,将来别人会如何说呢?”
赵恒肯定道:“儿十分中意她,所以想娶她。阿父,阿姊已有过一段婚姻,可挑选夫婿时,仍旧觉得未有过婚姻的郎君更好。当初说起杜二郎时,阿父亦觉不妥。咱们家的女郎,可以嫁给更好的郎君,别人家的为何不行?”
赵义显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说到底,是自己过去太纵容襄儿罢了。
不但襄儿,大郎怀悯也是一样的。三个子女,他独独没有纵容过八郎。
儿子的问话,令他感到一丝羞愧。
“八郎。”他忍不住拍拍儿子的手,又是欣慰,又是愧疚,“阿父没养育你,你却仍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好儿郎。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他说完,长叹一声,摆手道:“你也回去吧,容阿父想想吧。”
……
到底是件大事,赵义显即便一向心软,也没法立刻就松口答应。
一连平静了好几天,几人都没再提此事。
转眼到二月,入春后,天气逐渐回暖,众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照往年的惯例,圣人有时会在行宫待到三月。但今年,咸宜公主的婚仪定在三月,得早些回去。
也就是这时,众人开始议论起赵恒的婚事,咸宜公主之后,就要轮到他了。
原以为先前的王家十四娘大约就是圣上替八王挑中的王妃,谁知一场接风宴后,便没了声响,王家的那对兄妹更是没过几日,便由贵妃亲自派人送回兖州去了。
可见婚事没成。
在众人猜测圣人到底中意何人为八王妃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流言,说八王兴许还是会娶沈家的娘子为王妃。
经这样一提醒,当年沈皇后与圣人的那一句订婚约的旧话才重新被摆到众人的眼前。
连沈士槐和秦夫人都听说了这样的话。一时间,夫妻两个惊疑不定。
先前汲汲营营许久,就是为了争这一门婚事。可现在,他们两个已经歇了这个心思,别人却忽然提了出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思来想去,将月蓉唤到身边,悄声问她:“阿蓉,你近来可曾见过八王?还有建平王那里,是否听说过什么话?”
月蓉自然也听说了外面的流言,不敢有所隐瞒:“我哪一回出去,没同阿娘说?不曾见过八王,建平王那里,也没说过什么,他亦只是个过继出去的宗王,同圣人并不亲近。”
她低着头,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近来,她旁敲侧击地问过赵仁初是否有娶她的意思,赵仁初一次也没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一番,便过去了。
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安。她隐隐觉得后悔,只觉自己看错了赵仁初的为人。
现在外面传出这样的流言,更让她们感到莫名。
在行宫的这几个月,月蓉从原本在闺中不必操心任何事,到如今为自己和全家的出路日日担惊受怕,已经有些心力交瘁。
想到流言,她的心里涌起一个诡异的猜测:“阿娘,他们说的,会不会是阿姊?上一次,就是八王将阿姊送回来的……”
秦夫人的心里也是一沉。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秦夫人笑一声,摇头:“不会的,别多想。她的身份到底不妥,圣人宠爱八王,断不会做这样荒唐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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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赐婚
流言自二月初开始流传, 直到二月下旬。
期间,赵恒只是耐心等待,始终没再去求过皇帝, 眼看皇帝的态度一点一点软化, 才又请了苏仁方入宫。
苏仁方算得上他的养父,情亦非比寻常, 皇帝见到他,自然会想起这些年来的不易。
临走的时候,赵恒只对赵义显说了一句话:“阿父, 儿这辈子不争权, 不夺利,只求娶这一位女郎为妻,盼阿父成全。”
赵义显无言以对。
当夜, 他不顾山间的料峭春寒,只带了一名内侍, 去了当年还是太子时, 同发妻王氏一同居住过的碧潭殿。
那几年, 他与母亲沈皇后水火不容, 虽未被废太子之位,可在朝中的处境却十分艰难。每年到行宫来,也不住离帝后最近的少阳院,而是带着一家妻儿住在偏僻冷寂的碧潭殿。
如今,他做了皇帝,碧潭殿已空置多年,却因曾是他的居所, 仍被内侍们打理得一丝不乱, 同记忆中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便是权力。
若他没能登顶, 如今保持原样的碧潭殿,又会是何等破败不堪的样子呢?
夜色里,赵义显只让点了一盏孤灯,明明灭灭,照得殿中昏黄一片。
他坐在窗边,看着殿前庭中的两株碧梧,不禁回想起发妻还在世的那几年。
夫妻恩爱,儿女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而母亲总是对他格外宠爱一双儿女感到不满。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也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太过倔强,事事都要与母亲站在对立面,也许又是因为自己是嫡长子,却性情温和柔弱,时常遭到母亲质疑,甚至被其他兄弟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在养儿育女这件事上,他总是固执己见。
直到后来八郎出生,他这样的念头变得愈加坚定。
碧潭殿的书案边,悬着一幅王氏的画像。画中女子一身碧色襦裙,手持一柄玉如意,笑得温柔端庄。
这是赵义显当年亲手为她画的像。
“阿英,”他站在墙边喃喃地唤发妻的闺名,眼底是淡淡的惆怅和愧疚,“八郎大了,要娶妻了,我若答应了他,你会替他高兴的吧?至少,这一件事,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
二月二十三,圣驾从行宫迁回太极宫。
第二日,礼部与太常寺便下了一道赐婚诏书,替楚王赵恒聘娶郑国公沈士槐之长女沈月芙为妃。
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引起所有人的震惊。
圣上为八王千挑万选的王妃,的确是先前传闻中的沈家女郎,却并非大家猜测的沈二娘月蓉,而是才和杜燕则和离不久的大娘月芙!
一对才和离的夫妻,一个娶了公主,一个要嫁亲王,简直闻所未闻。
最震惊的要数沈家人。
一大早,沈士槐还未赶往衙署,礼部和内侍监的人便先来送了赏赐,又宣读赐婚的诏书。
书中说,沈家与赵氏一族早有渊源,当年就曾订有旧约,又说了一通夸赞月芙的话,称她品貌端庄,秉性柔顺,有贤德风范,堪为楚王妃。
沈士槐和秦夫人都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月蓉则猛地转头,面色复杂地看向月芙:“阿姊,你怎么——”
前来宣旨的内侍见他们脸色异常,迟迟没有反应,不禁有些奇怪,道:“沈寺丞,怎还不领旨谢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贵府可又要出一个贵人了。”
沈士槐脸色扭曲,拼命忍着心底怪异的感觉,勉强笑着带着一家人行礼,从内侍的手中接过绢纸,再命人将他们送走。
待门一关,才扭头看向月芙。
“阿芙,这是怎么回事!”沈士槐开口便是质问,这大约是这几个月来,他对长女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圣上为何会突然要替八王聘娶你!”
秦夫人亦用一种充满怀疑和刺探的眼神看着她:“是啊!大娘你、你甚至还嫁过人……圣人怎会允许?”
她和月蓉不约而同地想起数日前的对话。
那时谁能想到,所有人都觉得再嫁不了好人家的沈月芙,会被皇帝允许嫁给八王?
即便是现在,接到了赐婚的圣旨,秦夫人也不愿相信。
她先前费尽心思,想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争下这一门好姻缘,如今却被大娘夺走了,她一定使了什么手段!
面对父亲和继母充满怀疑的目光,月芙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到这时候,她先前一直闷在心里的难过和委屈都被发泄了出来。
守了许久的,和赵恒之间的秘密,终于不用再死死地埋在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统统吐出,好像要将积攒已久的酸苦都驱走。
只有月蓉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她,问:“阿姊和八王……是否早已熟识?今日这一道赐婚的圣旨,是否也是八王自己去争来的?”
月蓉想起了去岁的中秋。她以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怪异的心情偷偷地跟了月芙一路。
到现在,她忽然明白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有中模糊的感觉——那一天,八王在暗中帮她的长姊。
沈士槐和秦夫人被这样一提醒,对视一眼,也猛然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