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山间人
山间人  发于:2021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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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郎。”她露出笑容,亲昵地喊了一声,“站那么远做什么?我今日就是来见你的。”
  话音落下,屋里的人皆呆了一呆,同时望向杜燕则。
  杜燕则下意识往身边看。
  月芙面色平静,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二郎,愣着做什么?快来给贵主见礼呀。”赵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
  杜燕则紧抿着唇,脸色有几分晦暗,慢慢走上前去,拱手行礼:“贵主言重,臣何德何能,令贵主亲自登门。”
  “二郎何必自谦?你救了我,我本该亲自登门道谢。”赵襄儿说着,目光流转,落在他身后的月芙身上,“这一个便是沈娘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端坐到榻上,正接了侍女奉上的茶盏轻啜,茶汤升腾出一阵热雾,在盛夏天里突兀不已。
  月芙觉得眼前好像被那一团热雾蒙住了,什么都看不真切。
  “贵主慧眼。”她上前一步,缓缓行礼。
  赵襄儿定定地打量她,随即慢悠悠道:“恰好我有一问,想请教娘子,此番我离京途中,偶遇杜郎,他救了我一命,我欲报恩,可金银财帛未□□俗,亦不能表我感激之心,不知娘子以为,我当如何报答才好?”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也许并无不妥。可月芙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昨夜的那一对耳坠,和过去两个月里,杜燕则写过的仅有的一封信。
  她望着一旁的杜燕则,沉默不语。
  这话,她无法回答。
  这时,赵夫人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敢问贵主,方才说二郎救了贵主,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杜郎还未曾告诉姑母。”
  咸宜公主的目光深深看着杜燕则,慢慢将路上的事向众人道来。
  原来,杜燕则从南方归来时,取道东都洛阳,欲查阅存于此处的历代淮水水系图和水文典籍。
  其时,圣人才新赐了赵襄儿一座洛阳的园子,赵襄儿便带着几位京中的公子贵女到洛阳游玩。
  某日,赵襄儿自芳华苑骑马而归,踏过洛水之畔时,因路面湿滑,马蹄不稳,一下落进水中。
  恰遇杜燕则自皇城府衙而出,经星津桥离去。

  见公主落水,他想也没想,直接投入水中,和众侍卫一道,将人救了上来。
  公主安然无恙,倒是杜燕则,因替公主挡去水中冲涌的乱石异物,后背受了不轻的伤。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赵襄儿心中有愧,又感激不已,便留在洛阳,请了奉御为杜燕则诊治,每日嘘寒问暖,亲自照料,整整一个多月,直至他的伤痊愈,才和他一道回了长安。
  两个月,年轻男女朝夕相对,实在引人遐想。
  一旁的崔氏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月芙的身上:“如此听来,二郎的确与公主颇有渊源……”
  咸宜公主丧夫已逾三年,若这样的事放在其他青年才俊的身上,只怕圣人已经下旨赐婚了。
  可杜燕则是个有妇之夫——
  一屋子人都将目光望向低垂着眼,沉默不语的月芙身上,好似再等她的反应。
  唯有杜燕则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上前一步,拱手道:“贵主,可否容臣单独说几句?”
  赵襄儿眼波流转,在这对夫妻身上转了又转,笑盈盈地点头,挥退众人。
  “有什么话,说吧。”
  杜燕则紧抿着唇,清俊的脸庞上有几分压抑的薄怒:“贵主何苦如此相逼?”
  赵襄儿笑了笑,也不在意他话里的不敬:“我知杜郎心底纯善,我若不逼一逼,你又要拖到何年何月?八王这几日就要回京了,他就要及冠,圣人这次要将他的婚事定下,我是他的阿姊,自然要在他的前面。”
  八王赵恒这两年一直在河西军中戍守,两个月前,圣人下旨,令他返回长安,人人都猜测,这次归来,应当是要定下他的婚事。
  杜燕则自然也知道此事,可想起月芙这两日沉默不语的样子,怎么也狠不下心。
  “可是,贵主,内子嫁给臣这两年,并未犯错,臣实在不忍……”
  赵襄儿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我记得你说过,姑母对她并不喜爱。”
  “家母的确对内子略有微辞,可——”
  话未说完,就被冷冷打断。
  “这就够了。杜郎,难道我堂堂大魏的公主,要给你当妾侍吗?”
  杜燕则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公主身份尊贵,别说给他当妾侍,便是为正妻,也是他高攀了。
  这些道理,他一早就想清楚了。可他真的要那样对月芙吗?
  赵襄儿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忍了忍,放柔了声音:“杜郎,你一身才华,真的甘愿守着沈家那位女郎,从此没有机会踏上更高的地方吗?”
  她是公主,她明白底下这些郎君们求的是无非是功名利禄。
  沈家为圣人不喜,不拖累杜燕则已算万幸,要想为他的仕途添砖加瓦,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若娶了公主,做了驸马都尉,那就是皇帝的女婿,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寻常贵族子弟汲汲营营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地位。
  果然,杜燕则沉默挣扎半晌,终是将心底的那点不忍慢慢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缓缓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臣明白了。”
  ……
  月芙自回到院中,便始终一语不发,独自坐在窗边发呆。
  窗正对着西面的庭院,有树荫遮蔽,在六月的盛夏里,也遮出一方清凉天地。偶尔有清风拂过,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
  热烈的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间透进来,恰好映在她洁白的脸颊上,漾开一层淡淡的光晕。
  杜燕则回来时,见到的就是她坐在窗边的纤瘦侧影。
  他呆了一呆,才勉强变坚硬的心又蓦地软了下来。
  “阿芙,方才我——”
  他走进两步,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二郎,你还记得那年,我未嫁你时,在松林里与你偶遇的事吗?”
  她没看他,只依旧望着窗外的树荫,语气平静。
  他的脚步停住了。
  两年前,正是二人议婚的时候。赵夫人嫌弃沈家的门第,眼看婚事就要作废,他心急如焚,打听到沈家女郎要去城郊的园子里小住,便悄悄赶了过去。
  松林里,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从没有看不起沈家的意思,更不会做那为了名利权势而言而无信的小人,请她耐心等着,他一定会将她娶进门。
  那时的他做到了,如今的他到底还是要食言。
  “怎会不记得?”他勉强笑了笑,掩饰自己的难堪和心虚,涩然道,“那时我年轻气盛。”
  年少不知事,以为情爱当真比什么都重要。
  他自然是喜爱月芙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顶着母亲的压力,执意娶她。
  可身为男子,有哪个不想一展才华,有所建树?
  他的父兄用性命才为他换来坦阔的前程,他也的确比大多恩荫入仕的贵族子弟更有才能。
  梁国公的爵位,他已经让给了长兄的遗腹子阿翎,只等阿翎成年袭爵。他想要有所成,便只能在仕途上多花些心思。
  偏偏因为和沈家结了亲,他的同僚乃至上峰,都对他颇有成见。他始终兢兢业业,处理公务时,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心血,这才因偶然的机会得到工部侍郎的举荐,入了尚书令王玄治的眼。
  反观其他高门子弟,若家中有位高权重者,只要不出大错,便能平步青云。
  年岁渐增,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
  谈不上后悔,可当咸宜公主出现时,他实在没理由拒绝。
  他本文弱,可在洛水之畔,听见岸上的侍女高喊“贵主”时,他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尽管,那时候他想的,只是要请公主将他直接引荐给东宫太子。
  月芙听懂了。
  她转过身来望向他,又问:“此事,郎君预备如何解决?”
  杜燕则咬了咬牙,只觉心口一阵抽痛,却不得不说:“她是公主。阿芙,是我对不住你,只能委屈你了。”
  月芙忽然笑了:“郎君的意思,是要我让出正妻之位,从此为妾?”
  杜燕则没有否认,只是急忙又说:“你放心,往后,我一样会待你好的。岳丈家中若有事,我依然会像过去一样尽心尽力。”
  这两年,月芙的父亲沈士槐在仕途上越走越低,好几次要靠着杜家的面子,才勉强渡过难关。
  月芙看着他,心底渐渐涌起一阵倦意。
  这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咸宜公主是圣人的爱女,性情霸道,眼里容不得沙子,哪里会留半点位置给她?更别说,还要替她娘家的事奔走了。
  她慢慢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只轻声道:“我明白了。郎君且先去母亲那里吧,母亲定有许多话要问。”
  只怕赵夫人此时已经欣喜若狂,巴不得立刻将她这个儿媳逐出门去,将公主迎回来。
  杜燕则心中有愧,不敢再同她多说,只好叹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屋里渐渐恢复寂静,只有窗外枝叶偶尔摇曳的声响。
  月芙猛地站起来,唤素秋和桂娘入内:“去库房看看,将我的嫁妆都收拾起来吧。”
  两人吓了一跳,忙问:“娘子这是要做什么?是方才郎君说了什么吗?”
  月芙摇摇头,没回答,只说:“去吧,尽快收拾好,明日我们就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一点点大唐开元礼。
  活在对话里的男主下一章要露出他的冷漠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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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楚王
  月芙的嫁妆不少。
  她生母出身弘农杨氏,虽是不大显赫的那一支,到底也是百年望族,家财丰厚。
  杨氏早逝,只留下月芙一个女儿,因此她带进沈家的嫁妆,早早就攥在了月芙的手里。
  又因当初议婚时,赵夫人屡次为难,她父亲沈士槐一咬牙,又往她的妆奁里添了不少。前前后后算起来,她也算是家财万贯。
  这两年,月芙在梁国公府,处境艰难。她早想过,要想长久,便不能坐吃山空。
  因此,当初父亲用来给她的嫁妆充门面的东西,都被她换成了田庄、铺面等等。
  如今倒是方便了她收拾回家的行礼。
  夜里,杜燕则没有回房。
  月芙一个人坐在灯下,心思百转千回。
  她是个没什么骨气的人,若杜燕则只是看上了哪个普通的小娘子,她大约会忍气吞声,替他将人弄进府里来做个妾侍。
  可那是公主。咸宜公主的性情,可实在称不上温和柔婉。
  沈家虽没落了,却依然是长安众多王侯士族中的一个,她也是从小被人服侍着长大的,何苦要留在这里遭人嫌恶?
  更何况,今日,她也算看出来了,杜燕则看似迫不得已,实则早已下定决心。他和他母亲赵夫人一样,看不上沈家,只是与赵夫人相比,他还贪恋她的美貌罢了。
  思来想去,月芙终是提笔写下了一封放夫书。
  “……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自后夫则任娶贤失,同牢延不死之龙;妻则再嫁良媒,合卺契长生之奉。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虽是他有意另行高攀,她到底也未横加指责。
  一来,二人的确未大吵大闹,不可开交,是她不甘愿再留在梁国公府,决意回娘家;二来,夫妇和离,须得双方自愿,再送官府判决。
  此事与咸宜公主有关,眼下她一个妇人写放夫书,已让杜燕则失了面子,明眼人自会猜到其中缘由,若再言辞激烈,恐怕公主碍于面子,会横加阻挠。
  待墨迹干透,她便将放夫书搁在寝房的书案上,用镇纸压着,一眼就能看到。
  一夜辗转。
  第二日一早,晨鼓才响,几名健仆便打开院门,将一只只箱笼往准备好的马车上抬。
  天一点点亮了,月芙眼眶微红,穿戴整齐,眼看东西已经装得差不多,连朝食也顾不上吃,便要带着素秋和桂娘一道离去。
  许是这边的动静有些大,睡在书房的杜燕则被惊醒了,匆忙披了衣服出来,便看到已经走到院门口的月芙,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往日这个时辰,她一向是去赵夫人处服侍的。因怜他日常公务繁忙,她总会让他多睡一会儿,等从赵夫人处回来了,再将他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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