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番话,那少女也不等他回应什么就离开了,仿佛只是为了看个热闹,只留下宗恕因她那一番话愣神,随即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一言定人生死。
第二天,他主动对苦苦劝他的老医修说,自己想学医。
然后,他找到了那个少女,这才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知道了她是战神之女。
她病恹恹的问他来做什么。
宗恕不知道是一时冲动还是出自真心,脱口而出道:“你救我两次,从今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少女眉目冷淡,丝毫没有被人交付性命的惊讶,只抬眼看了他片刻,随即平平淡淡地说:“行,你这条命我收下了。”
……
百年前的往事便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清晰如昨。
宗恕抬起头,仿佛又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年朝夕站在了他的面前,一模一样的苍白脸色,一模一样讥讽又高傲的神情。
只不过如今,那平静的眼底仿佛燃烧了一把火。
宗恕沉默片刻,嘶哑的嗓音沉沉道:“我欠你的,这条命你随时都可以拿去。”
年朝夕嗤笑一声:“你的命不妨先留着,然后好好想想在不重罚邬妍的情况下怎么给月见城一个交代吧,今天的动静可不小。出了这种事,月见城的百姓好糊弄,但杜衡书院和城中老臣那边怕是糊弄不过去的。”
书院的那群修士各个背生反骨,牧允之手下还有不少跟过老城主的老臣,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是被邬妍弄出来的,这几个人哪怕是力保,邬妍也得在那群人手下脱下一层皮来。
“所以,我希望兮兮这次亲自出面说不怪罪阿妍。”沈退突然出声,声音轻缓地说出这句话。
让她亲口说不怪罪邬妍?
年朝夕抬头看过去,冷笑一声,正准备发火,又听沈退不急不缓地说:“兮兮先别急着生气,你我一起长大,你应当知道我并不是如此公私不分的人,我也不会害你的。”
年朝夕冷笑一声,“哦?那就请沈大谋士说出一个章程。”
沈退语出惊人道:“兮兮,月见城中有内奸。”
年朝夕一顿,面色冷了下来:“理由。”
沈退缓缓道:“诱骗阿妍去困龙渊的是河下城的少城主,而河下城最近正在和月见城争夺灵脉的生意,这绝非巧合。他们想让月见城乱起来无暇他顾,便引阿妍去动困龙渊,可困龙渊中有伯父留下的石碑一事,只有城中老臣知道,老臣之中有内奸。”
年朝夕:“所以呢?”
沈退沉声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月见城乱起来,这次不成便还会再出手,而且他们既然第一次找的是阿妍,多半是除了阿妍这条路,其他路难以走通,下一次,应当还会找阿妍。我想让阿妍做这个饵,引出城中内奸,所以阿妍现在不能有事。”
年朝夕静静地听沈退说完,并没有问他们事后准备如何处罚邬妍。
因为不可能再有事后了。
届时邬妍就是以身为饵引出了内奸的功臣,功过相抵,没人会不开眼地说惩处邬妍。
于是她只问:“那我呢?”
沈退似乎有些不明白:“什么?”
年朝夕:“我开口保下邬妍,老臣们自然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届时,战神之女在他们心中就会是一个不知轻重拎不清的人。”
沈退顿了顿:“那也只是一时的,事后,我们自然会为你正名。”
年朝夕在心中嗤笑一声。
有一句话叫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战神之女拎不清的传言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之后,多少人会看事后呢?
她许许多多骄纵跋扈的传言,就是这么来的。
可能在沈退看来他的谋划就是三赢,他自己不在意所谓名声,自然也不觉得让她受一段时间传言困扰是在害她。
可并不代表年朝夕也能接受。
于是她直接摇了摇头:“我不会同意的,我不会让父亲的名声因我受到半点拖累。”
沈退皱了皱眉头:“兮兮,大局为重,年伯父不会在意这些的,你……”
年朝夕直接打断他:“你说完了没?”
沈退顿了顿。
她便嗤笑一声:“关我屁事!”
沈退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愕然起来。
年朝夕已经不再看他,径直走向了邬妍。
邬妍瞬间慌乱了起来。
一旁,刚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宗恕下意识地挡在了邬妍面前,声音紧绷道:“兮兮,你要做什么?”
年朝夕:“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宗恕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年朝夕冷声道:“让开。”
若是以往,宗恕要做的事情不会听谁劝,年朝夕也一样。
可这次,他看着年朝夕,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邬妍更加慌乱了起来。
下一刻,她就被人捏住下巴扳过了脸。
年朝夕那张即使是苍白寡淡到没有血色也能看出风华初现的脸在她面前放大,声音冷淡:“邬妍,最后一次,下再让我听见你把父亲和你那些腌臜事放在一起,我亲手废了你的修为把你扔进困龙渊。”
她说这话时语气算不上多狠绝,甚至因为体弱,声音都是轻忽的,带着些沙哑。
但邬妍丝毫不觉得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吓唬她。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姐姐了,她向来说到做到,日后如果自己真的再做出这样的事情,哪怕牧允之出手阻拦,她鱼死网破也会践行自己的诺言。
邬妍的脸色一下子白了,看向她的目光不知道是畏是俱。
年朝夕却已经放开了她,直起了身。
她看向牧允之,声音冷淡道:“关于解除婚约这件事,我给你五天时间考虑,五天之后,无论你考虑的怎么样,我将当众宣布你我婚约解除。”
话音落下,牧允之的下巴猛然绷紧。
一旁,第一次听年朝夕说解除婚约的宗恕和沈退愕然看了过来。
年朝夕却没有对那两个人解释什么的意思,转身离开。
宗恕先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的叫住了她:“兮兮。”
年朝夕转头看了过去,目光询问。
宗恕抿了抿唇,迟疑道:“你刚从困龙渊回来,别忘了到药庐来让我给你诊脉。”
他到现在还不觉得年朝夕真的会和他恩断义绝。
年朝夕嗤笑一声,没有回答,转过了身。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牧允之紧紧抿住嘴唇,大踏步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邬妍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哭腔说:“允之哥,宗恕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哭得连梨花带雨都称不上,像个做错事怕受罚的孩子。
——就像她年幼时一样。
她哽咽到说话都断断续续:“你们罚我吧!罚我吧……我没想到我会差点儿把恶蛟放出来,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我有错,你们该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吧!允之哥,我不想让你们为难……”
牧允之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他也只停了这么片刻,再抬起头时,已经不见了年朝夕的身影。
她走得果决又潇洒,仿佛这辈子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一如从前。
……
年朝夕刚踏出主院,酝酿许久的暴雨就落了下来。
雨还没来得及落在她身上,一直等在院外的魇儿就立刻撑着伞遮住了她,不满地说:“城主大人真是的,就算不把姑娘送出来,也该让姑娘带把雨具吧。”
这小丫头矮了她快半个头,她低头一看就能看到这丫头从发丝中冒出来的、属于魇兽的短短小角。
年朝夕突然伸出了手,在魇儿脑袋上揉了一把,说:“好丫头,没白疼你。”
什么城主什么医仙什么谋士,关键时刻还没她家一个丫头靠谱。
这一趟也不算亏,最起码让她知道了自己相处了百年的都是些什么人。
魇儿一脸懵逼的抬起头,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但她也不敢多嘴,挠了挠头上白生生的角,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姑娘明天要去药庐吗?我帮姑娘把东西收拾好?”
年朝夕轻笑一声:“不去了,以后都不用往那地方跑了。”
魇儿下意识地问:“为什么啊?”
年朝夕没有回答,转身走入风雨之中。
魇儿连忙撑伞跟上。
为什么?
因为我不信他们了。
……
两个人离开后,她们身后的墙边突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
月光之下,一道身影背光而立,阴影之下浓重的五官轮廓分明。
他着一身玄色外裳,微微露出些白色里衬,腰间坠着一把长剑,隐隐露出血色的剑身。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衣袖中伸出,轻轻叩击着剑身,目光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
他身边,一个光头的和尚喋喋不休:“好家伙!这一趟来值了!没想到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玄衣少年没有应声,眉头却微微蹙起。
和尚啧啧两声,道:“行了,趁着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我们赶紧走吧。”说着就想拉他衣袖。
少年轻描淡写的避开,问道:“你说的那缕出现在城主府的魔气呢?”
和尚啧了一声:“我们刚进来魔气就没了,倒是白看了一场戏,真没想到这月见城城主是这样的人。”
和尚边说边摇头。
少年蹙眉。
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他的眉眼,清绝如雪、浓重如墨,俊美到近乎锐利。
第4章
年朝夕微微闭着眼,魇儿为她拆着身后的发辫。
她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又看了一眼,一脸的欲言又止。
再抬头时,就见自家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说:“有话就说。”
于是魇儿大着胆子问:“姑娘,您这一趟……又和几位大人吵架了吗?”
年朝夕纠正她:“不是去吵架了,而是去退婚了。”
魇儿惊吓的差点儿扯掉她一缕头发:“退、退婚?您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
年朝夕又纠正她:“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你应该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开了。”
魇儿:“……”她快被怼哭了。
年朝夕只能安慰她:“你不要害怕,没了这个姑爷,以后你家姑娘肯定会找一个比牧允之更漂亮体贴的来当你家姑爷。”
魇儿更想哭了:“为、为什么啊?”
年朝夕很认真的想该怎么回答魇儿这句“为什么”。
沉吟片刻,她说:“大概是性格不合吧。”
她和牧允之,可以共苦,不能同甘。
从父亲刚战死到牧允之坐稳城主之位的这段时间,外忧内患,是他们两个离得最近的时候。
而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不一样了。
牧允之是掌控欲极强的性格,但年朝夕天性霸道张扬,恰恰是最大的变数。
不能被他掌控的,只会被他警惕。
若是两个人之间有爱,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克服的障碍,可他们之间真的有爱情这么个东西吗?
显然是没有的。
于是,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形同陌路。
他所有的爱恨,没在她面前显露过,却全都给了邬妍。
她没见过,便以为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其实只是在她面前。
其实不止牧允之,宗恕也这样。
她是把宗恕救出来的人,若是按照一般的小说套路,她是救命恩人,再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痊愈、宽慰他的心结,那妥妥就是救赎小说的开端。
可年朝夕就不,她没那个耐心,也不会照顾人,把人带回月见城之后中间总共就见了他两次,还因为看不得他那精神气全无的模样次次都冷嘲热讽一番。
衣不解带照顾人的是邬妍。
于是,两个月过去,宗恕伤愈,邬妍就成了他最重要的人,哪怕后来她和宗恕几经生死,互称生死之交,她在他心里也比不上邬妍。
所以她想通了。
但既然如此的话,有一件事就不得不考虑了。
——她的死……会不会和牧允之他们有关?
年朝夕招手让给她拆完头发的魇儿过来。
魇儿乖乖过来:“姑娘,怎么了?”
年朝夕:“给我一个梦。”
魇儿习以为常:“姑娘是又睡不着了吗?这次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美梦?”
年朝夕语出惊人:“给我一个噩梦!”
魇儿惊的手一抖,手里的暖炉差点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