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瓜葛”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来时,牧允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然后近乎失态的打断了她,沉沉道:“年朝夕,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解除婚约意味着什么?”
年朝夕看了过去。
这个婚约意味着什么呢,最开始的时候,它只意味着父亲想为她找一个可心的夫婿而已。
后来父亲战死,苍天大树一夜倒下,两个还未长成的小树苗只能报团取暖抵御风雨。
那时起,婚约就不仅是个婚约了。
她代表了战神势力,手握困龙渊,牧允之是一方大城继承人,资源灵脉无数。
这场婚约更像是合作。
就像他刚刚问的,解除婚约意味着什么?
不单单意味着年朝夕少了一个夫婿,还纠葛了太多分也分不开的利益。
若是以往,年朝夕会多顾虑一些。
但是如今,她只想让这个婚约回到最初的状态,她不想要这个夫婿了,就干脆利落的解除,仅此而已。
于是她用只有牧允之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牧允之,我只是不想要你了而已。”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意味着。”
话音落下,牧允之猛然后退一步,终于流露出一点仓惶的神色。
年朝夕移开视线,淡淡道:“今日,便由几位山长见证我解除婚约。”
观台之上几个山长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其中一人缓缓道:“小城主,就像刚刚城主所说的,这婚约毕竟是战神大人为您定下来的,您真的想清楚了吗?”
年朝夕抬眼看过去,一双清冽的眼睛几乎不敢让人直视。
她静静道:“父亲为我定下婚约,是想让我平安喜乐,活得开心快乐,而不是想要束缚我。如今这婚约既然已经违背了初衷,哪怕是父亲尚在,也会为我解除婚约的,几位山长应当了解父亲,又何必再问我呢?”
几位山长定定地看了年朝夕片刻。
半晌,其中一位突然点头道:“小城主和城主都已成人,按理说,婚约之事我等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老骨头不该插手,但既然事关战神大人,小城主和城主又既无亲人也无长辈,那么,我等愿为小小姐做这个见证。”
年朝夕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小姐。
这是父亲还在世之时,父亲身边的下属仆从对自己的称呼,她已经许多年没被人这样叫过了。
如今,几位山长当着月见城这么多修士和牧允之的面,叫她小小姐,已经是隐晦的在为自己撑腰。
这自父亲死后既不效忠月见城也不效忠小城主的杜衡书院,终于还是肯站在她这边。
身后,一直静静地听着的牧允之突然问道:“兮兮,和我有婚约,你活得不开心吗?你觉得有束缚吗?”
年朝夕转头看向他:“你觉得呢?”
牧允之下颚紧绷,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见状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拂过储物戒,手中出现了半块红色玉锁。
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道:“牧允之,解除婚约吧,我们谁也别折磨谁了。”
牧允之一时之间恍然。
原来在她眼中,这已经是折磨了吗?
牧允之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闭了闭眼,手中多了同样的半块玉锁。
“如此,”他哑声道:“那便解除婚约。”
那一刻,她终于笑了出来。
两块玉锁都回到年朝夕手中,重新拼凑成一块完整的玉锁。
这玉锁是她从小佩戴在身上的东西,和牧允之订婚之后,父亲便将这玉锁一分为二,留作信物,何时他们二人成婚,何时这玉锁重聚。
如今这玉锁终于重聚了,但却不是他们成婚之时。
年朝夕手上微微用力,冷月似的灵力搅碎玉锁。
她手心向下,细微的粉末从她指间散落出去。
她抬起头,笑道:“牧允之,如此,我们的婚约便作废了,往后你我各不相干,但祝你我都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说完,她毫不留恋的转身下台,背影都透露着轻松的意味。
几个燕骑军迅速护住了她,穿过重重人群,离开杜衡书院。
当事人之一离开,杜衡书院迅速嘈杂了起来,无数视线四面八方的投射而来。
但此刻的牧允之却像是感受不到了一样。
他终于意识到,年朝夕这次不是在发脾气,也不是在胡闹。
就像她说的,她只是不想要他了。
此时此刻,沈退曾带着冷漠讽意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牧允之,你当初选择那样做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今天。
他预料到了,但他没料到的是,年朝夕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在意这个婚约,但他却似乎比自己想象的割舍不下。
她临走时说,祝他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一时之间,牧允之居然分不清这究竟是一个祝愿,还是一个诅咒。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声,带着一股轻讽的意味。
牧允之转头看过去。
玄衣少年正看着他,嘴角一抹讽刺般的笑意,眼神却极冷。
“居然是个不懂得珍惜的有眼无珠之辈。”他缓缓道。
“如此,那便如年姑娘所说的,祝你从今以后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少年转身离去,说出了那诅咒一般的话。
牧允之看过去,恍然间居然觉得这少年的背影和年朝夕离开的背影何其相似。
……
年朝夕回到城主府便直奔城主府府库。
她当众和牧允之退婚的消息已经比她更快的传回了城主府。
城主府上下都是牧允之的人,哪怕她从前算得上是城主府半个主人,他们仍是更愿意听城主府真正主人的话。
于是她刚进城主府,侍卫侍女便都投来怪异的视线,有疑惑,有不忿。
以往的话,看在牧允之的份上,她懒得当面和他们计较,大多是背后处置了。
现在……
年朝夕看着一个磨磨蹭蹭不肯为她开府库门的侍卫,笑了笑,突然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把红色的软鞭,一鞭子抽在了那侍卫脸上。
那侍卫被抽的吐出一口血来,其他侍卫一惊,立刻就要抽刀上前。
但燕骑军不是吃素的,他们刚有动作,燕骑军便直接将他们按在了地上,冷厉的剑光横在脖颈上。
年朝夕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鞭子。
这鞭子是父亲为她准备的,那时她还拿不起剑,无法修炼,有一天偷溜出去,正好碰见有修士说战神之女是废物云云,顿时气得什么都没做就跑了回来。
正好撞上了父亲。
父亲问明原因,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给她带来了一把红色的软鞭。
他说,她拿不起剑,但能挥得动鞭,这鞭子被他炼制的自带灵力,被抽一下一定很疼,以后她若是碰见这样的人,直接挥鞭就是。
父亲死后,这鞭子已经很多年没拿出来过了。
她思绪翻涌,那被抽了一鞭的侍卫却愤懑的问道:“小城主这是何意!”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忠心护主。”
侍卫一顿,随即冷静道:“没有城主大人的命令,这府库不能开,还望小城主不要为难我等。”
年朝夕:“我的东西放在里面,我说能开,那便能开。”
那侍卫还想说什么,就听年朝夕淡淡道:“你猜我现在用这鞭子抽死你,牧允之会不会为你讨个公道?”
侍卫猛然僵住。
年朝夕直接对燕骑军说:“开府库!”
几十燕骑军强行开了府库,按照年朝夕的指示,搬出了里面她的东西。
一旁的魇儿看得又兴奋又紧张,绷着声音问:“姑娘,真就这么搬吗?”
年朝夕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搬就搬了,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小丫头更兴奋了,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年朝夕转头看向自己院子的方向,淡淡道:“我们搬出城主府。”
……
牧允之比年朝夕晚了半个时辰回来,谁也不知道这半个时辰他去做了什么,只不过回来时,他一身寒气浓重。
他还没回院子,下属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见面就黑着脸说了年朝夕这半个时辰的所作所为。
牧允之却没像他那样不满,他越是激愤,牧允之看他的眼神便越是冷。
等他终于说完,他问道:“所以,小城主开府库,为什么不给她开?”
下属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道:“但是您不是说过,只有您的命令才能开府库,而且小城主不是已经和您解除婚约了吗?”
牧允之冷声道:“我也说过,月见城中小城主的命令等同于我的命令,而且府库中有她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能拿?”
下属一时间哑然。
牧允之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以往,你们便也是这样吗?”
下属低下了头。
牧允之看着,突然自嘲的笑了笑。
以往,他都只当兮兮是个只会胡闹的小孩子,其他人又怎么会把她的话当回事?
他闭了闭眼,冷声道:“府库侍卫罚奉十年,杖责三百!”
下属:“……是。”
牧允之便又问道:“兮……小城主,现在在干什么?”
下属声音中多了些谨慎:“小城主……正准备搬出城主府。”
牧允之沉默片刻,突然说:“你让宗恕去当个说客,告诉她不必搬了,那院中有聚灵脉,住在那里于她有益,从此以后,她住的院子和城主院分开,城主府的人全部离开,由她的人统一接管。”
下属:“……是。”
他犹豫片刻,见自家城主不准备说话了,想了想便还是说:“城主,邬妍姑娘在外面求见,可能是听说……您退婚的事情了。”
牧允之沉默片刻,淡淡道:“让她回去吧,还在禁足,就少出来了。”
下属眼神中闪过一丝讶然,又很快低头应是。
他匆匆离开,走到门口转头看,就看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城主正一脸怔然的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是轮残月。
当晚,据城主院的守卫说,城主站了整整一夜。
第15章
宗恕走进来时,年朝夕正坐在窗下懒洋洋地给自己修着指甲,烛火之下,脸色似乎都红润了几分。
宗恕脚步一顿,恍然间,似乎透过那烛火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年朝夕。
那时他被带回月见城已然半月,日复一日的躺在药庐的床上心如死灰,半死不活的熬着时间。
那一日,给他喂药的小童苦口婆心的劝着他喝药,他听得不耐烦,刚将头偏过去,就看到窗前倚着一个苍白病倦的少女,百无聊赖的修理着自己被凤尾花染的鲜艳的指甲。
他一时间愣住,就这么看着她。
那少女察觉到视线,也转头看向他。
这时,那小童也终于发现了倚在窗边的少女,惊呼一声,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药碗,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宗恕这才知道,眼前这少女就是那传说中的战神独女,他半个月未曾见过的救命恩人。
那一日,只隔着一扇窗户,她漫不经心的嗤笑他的愚蠢。
她就像她看上去一样,病弱却高傲,高不可攀、不可接近。
宗恕定定地看了片刻,抬脚走了过去。
仍旧是隔着一扇窗户,只不过这次她在里面,他在外面。
年朝夕并没有开口让他进去,只漫不经心的问道:“牧允之让你来当说客了?”
宗恕用嘶哑的声音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进来。”
年朝夕:“为什么不让你进来,恰好我正有事找你,省的我跑一趟了。”
宗恕下意识问道;“何事?”
年朝夕百无聊赖的点了点窗户,道:“你先说说牧允之让你来说什么?”
宗恕抿了抿唇,说:“牧允之让我告诉你,你住的地方有聚灵阵在,他会将这个院子直接划出城主府,你不用搬出去。”
年朝夕闻言一口应道:“行。”
宗恕本应已经做好她会不听劝硬要搬出去的准备了,闻言微微一愣,原本准备好的规劝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半晌,他缓缓道:“我以为你不会愿意住这里了。”
年朝夕淡淡道:“既然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和我的身体过不去。”
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别人不痛不痒,遭罪的是她自己,图什么。
宗恕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语气也冷硬了起来:“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还是不愿意去我的药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