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如何自处?”他低头抠起了下一枚栗子的壳儿,“把那些人清扫干净,留她一个,不行吗?”
“倘她愿意自然行。”林城吁气,“可若她心里有恨呢?陛下就不怕枕边人给自己一刀?”
“哈哈。”他笑两声,终于将那枚栗子剥开了,“不怕啊。”
他噙着笑,又嚼起了栗子:“反正那时候大哥的仇都已经报了,朕是死是活也无伤大雅。不过么……”
苏曜的笑意敛去大半:“倒也不妨先顺藤摸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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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过了七日,皇帝就奉太后离了洛京,往杭州去。
因他前阵子刚遇过刺,沿途所过之处,官员侍卫都很紧张。所幸一路平安,小半个月后,圣驾住进了杭州官员备下的别苑。
顾燕时的家就在江南,却只是苏杭之间的一处小城,杭州她从未来过。
她因而有些禁不住地兴奋,安置妥当后便拉着兰月出去转了一圈,稍走出一段便知住处原离西湖不远,稍拐过两道弯就看见了西湖。
西湖辽阔,现下湖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冰上又覆了一层淡淡的雪,景致如梦似幻。
顾燕时立在湖边看了一会儿,不禁玩心大起,想到冰面上走走。可刚踏出一只脚,脚下就响起了轻微的冰裂声,吓得她猛地往后一缩,吸着气不敢再上去了。
背后于是响起了嚣张的嘲笑声。顾燕时一听声音就知是谁,狠狠地转首瞪去。
苏曜倚在一棵柳树旁笑吟吟地看她:“慌什么,再试试啊。”
“不会碎吗?”她望着他问。
他理所当然:“会啊。”
“……”她自然又瞪他,他在她的怒目而视中就地蹲下,望着面前湖光雪景长叹,“唉,若论冰雪还是北方的好,来日迁都回安京就看不着了。”
刚转回去看西湖的顾燕时猛地又扭过脸:“你要迁都回安京?!”
苏曜风轻云淡:“是啊。”
顾燕时哑然:“为何?”
在她看来,迁都是件天大的事情。他却说得轻松,好像比寻常百姓搬家还容易。
苏曜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而过:“母妃把灵犀馆打理得那么好,搬回去可惜了。”
他说罢,便又气定神闲地继续赏起了湖景。
顾燕时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哑然半晌,却说不出那句“你管我做什么”。
兰月的目光无声地在二人间一荡,视线压下去,默不作声地沉吟。
顾燕时在湖畔又待了约莫一刻,觉得冷了,便转身往回走。
苏曜无所事事地跟着她,到了无人处,手就不老实地探到了她的腰间。
她想这到底是在外面,恶狠狠地想拍开他的手,倒惹得他反复摩挲起来,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母妃这披风用的皮子,着实不太好。”
“哪里不好了!”她白他一眼,他笑:“过两日朕去打猎,看看能不能给母妃打几块更好的回来。”
他边说边俯身凑到她耳际,语中一顿:“这料子揉着还没母妃软,不穿它了。”
他压低了声音,低沉的声线里却沁出一股淫邪的味道。
“快住口!”顾燕时怒目而视,狠狠将他推开,他仍旧含着笑,在她跑开前扣住了她的手腕:“母妃息怒。”
他笑得清朗好听:“回头咱们去大奇山,林城说那边风景很好,走兽也多,地方很大,可以多住两日再回来。”
她绷着张脸听他说,不知不觉就被他揽住了肩头,怒色也没骨气地消了下去,成了任由她哄的样子。
背后两步远的地方,兰月听到“大奇山”三个字,视线一凝。
第62章 林中
大奇山乃是一片山脉,景致虽好,冬日里却更为阴冷。
太后畏寒,不想同去,便留在西湖赏景。顾燕时在清晨时分随苏曜离了住处,在无踪卫的护送下一路疾行,临近晌午便到了山间。
这山并不算野山,山脉之中还有不少猎户居住。主峰峰顶上有座小楼,名曰崇崒,共有五层,乃高祖皇帝当年所建。
百余载里,文人墨客若来大奇山游玩,多要登顶一观,也不乏有人在崇崒楼中题诗作画。
是以近些年来,旧都行宫虽已年久失修,这杭州的崇崒楼倒一直有人修缮,令楼中精致如旧。
御驾前来,主峰一带就戒了严,侍卫把守各处,闲杂人等概不得进山。
山中少了人烟就多了几分仙气,顾燕时进了崇崒楼便忍不住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行至楼顶放眼四顾,就看到了许多好景致。
楼后有一片竹林,竹林另一端好似是一池温泉。楼前树林的草木虽枯了,但山道蜿蜒,间有泉水,也是清新宜人之貌。
她因而看得出了神,立在顶楼不想下去,绕着圈地从各扇窗户往外看。直至听到一声“母妃?”,她循声看向楼梯处,只见苏曜从楼梯口露出半截身子,看着她笑:“朕与林城去打猎,母妃若想四处走走,带着宫人。”
“我知道。”她点头,想了想又叮嘱他,“你也多带些人,别再出什么事。”
“嗯。”苏曜垂眸,遂转身拾级而下,走出楼门,翻身上马。
林城旋即也上了马,举目看了眼在窗前张望的人,姑且忍下了一些话。
走出一段路,林城道:“来大奇山的事,陛下何时透给她的?”
“前日。”苏曜一哂,“她是最先知道的,比你还早一些。”说着语中一顿,“可查到什么了?”
“暂时没什么动静。”林城驭着马,沉吟道,“依臣看,旧都一战他们也损耗颇重,又未能得手。此时即便知道了陛下行踪,或也会想修生养息,待得重振旗鼓再……”
苏曜:“朕来杭州之前,你不是说朕是来当靶子的吗?”
林城一滞:“臣那是……”
“那是真话。”苏曜轻笑,“此时说的这些,是怕朕对小母妃心存侥幸,见不出事就又觉得她清白了。”他摇摇头,“朕没那么糊涂,这些事朕都有数,你不用这么紧张。朕虽然没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但大哥的仇还是要好好报的嘛。”
林城许久无声,苏曜看向他,他才勉强应了声:“诺。”
苏曜嫌弃地撇了下嘴,不爱看他这副奔丧般的样子。不远处忽而有白影一晃而过,苏曜眉心一跳:“是雪貂?”
林城连忙望去,视线找寻到白影,颔首:“是。”
“驾!”苏曜旋即纵马而去,顷刻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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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崒楼中,顾燕时在顶楼观景半晌,不知不觉就盯着竹林那端的小池子看了起来。
虽离得远,她也看得出那池子应是石砌的,上面热气氤氲,确像温泉。
颠簸了大半日,她身上疲累,便按捺不住下了楼,从三楼卧房里取了浴衣出来,又拉着兰月往一楼去。
她原想自己走过去看看那是不是温泉池,到了一楼却见到张庆生,索性直言问他。
张庆生笑道:“是温泉,而且四周围都有房舍,可供小歇,太妃大可去看看。”
顾燕时大喜过望,这就往那边去了。那温泉离得不远,她出了门绕到楼后,踏过一条小溪上的小桥,再穿过在楼上所见的那片竹林,就到了。
温泉处有宫人值守,见她前来见了礼,便侍奉她更衣。
冬日寒凉,顾燕时褪去衣衫,身上就冷得打颤。踏入温泉池子,热气又瞬间涌上来,冲破身上一层层的冷,暖意直触心底。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心生欢喜,自娱自乐也高兴,在池子里泡够了,就裹上浴衣跑进屋。
温泉四周围的屋中不止有可供休息的床榻,茶水点心也一应俱全。顾燕时就着茶吃了些点心,闲来无事又让宫人寻了凤仙花汁来染指甲。
染得正投入,突然被人一托一抱,不禁在天旋地转里惊叫出声。
她吓得杏目圆睁,慌忙定睛,就迎上了那双狐狸般的笑眼。
他抱着她走远几步,坐到床上。她双手抱着他的脖颈:“你不是去打猎了?”
“去了。”苏曜一哂,“运气好,没走多远就碰到几只雪貂出来觅食,正可给母妃做件披风,已让宫人去办了。”
“谢谢。”顾燕时双颊一红,声音轻细。俄而觉得他身上凉飕飕的,又道,“温泉不错,陛下去试试?”
苏曜眼中笑意一转:“同去?”
她一下子神情紧绷:“我泡好了……”边说边有意无意地引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
温泉这边服侍的数位宫人她都不算眼熟。虽知该是御前的人,却也没勇气在他们面前与他共浴。
苏曜扫了一眼,作罢,改口问她:“那回去吃些东西?”
“好。”她点头,他咧嘴一笑,就抱着她又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行至屏风后。
屏风后放着她的衣裙,妆台也在那里。宫人想跟进去服侍,皆被他屏退。
不过多时,众人听到静太妃压着声音斥道:“松开!不许你动我的头发!”
皇帝:“朕编得不好吗?”
“你觉得好吗!鸡窝也……也不过如此了!”顾燕时从镜子里瞪他,他终于讪讪地收了手,不大服气地看着她自己挽发。
待她收拾妥当,二人就回了崇崒楼。张庆生已在二楼临窗的地方支起了炭炉,几碟切好的肉放在旁边的桌上。
相邻的另一扇窗前桌椅也已摆好,上面还有个小铜炉,炉边放有好几个小坛。苏曜落了座,稍挽了下衣袖,就开始在铜炉上温酒。
最先温好的一种倾进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里,尽数给了顾燕时。
顾燕时捧起来边暖手边嗅了嗅,见是甜甜的果香,就放心地饮了。
他转而又温起下一种,酒香渐起,隐有淡淡的腥气。
顾燕时从未见过喝起来有腥味的酒,正想问是什么,忽有喊杀声遥遥传来。
她神思蓦然一震,侧首看去,却看不到什么。
苏曜自顾饮了口酒,放下酒盏:“别怕。无踪卫的人很多,他们杀不上来。”
他的语气,就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件事。
顾燕时心下稍安,缓了口气:“还是江湖上那些人么?那个真元教?”
“是。”苏曜平静地点了下头,遂又抿酒。
顾燕时懵了懵:“他们为何总想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
苏曜抬了抬眼,含着笑:“母妃想知道?”
顾燕时垂眸:“若不便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便。”他一哂,侧首望向窗外,杀声仍在继续,隔着山林却好像隔着很远。
“是些宿怨。”他说罢,稍稍顿声,“朝堂江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徽宗皇帝——也就是朕的祖父在位时起了些摩擦。那时候蜀地闹蝗灾,百姓们没了粮食,江湖侠客们也没东西果腹。日子久了,他们就去村庄县城里打劫。”
言及此处,他嗤笑摇头:“若硬论起来,他们也算盗亦有道。素来只是抢些钱粮,从不伤人性命。可那个时候钱粮就是人命,被他们抢了的人户大多熬不下去。”
顾燕时听得心里发慌,急问:“那便该依律例办才好。百姓们遭了天灾又遭人祸,总要有人为他们伸张正义呀。”
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满眼的真切,点头:“祖父管了,三个月里斩杀了百余江湖人士,自此与江湖结了仇。”
顾燕时心下发沉:“他们便记仇到现在?”
苏曜颔首。
“可杀了你又有什么用,总会有新君的。”言及此处她忽而反应过来,面色霎时一白,“他们想改朝换代?!”
苏曜浅怔,扑哧一笑:“那倒没有。”
他静了半晌,似在沉吟轻重,继而道:“他们初时只想拿捏住坐在皇位上的人。父皇一力镇压,可他们神出鬼没,后来他们办法,就签到了洛京。再后来……”
他想到皇长兄,终是没有再说下去,无声一喟:“如今朕也不想低头,只想快刀斩乱麻,他们便也容不下朕了。”
这些人怎么这样。
顾燕时心生忿意,贝齿紧咬:“那你倒是……快些斩乱麻呀。”
“朕倒是想。”他笑出声,“但哪有那么容易?若这么轻易就能办好,父皇当年就办了。”
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