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老板回过头,“那就好那就好。”
陈逸:“老板,过来坐吧,我看您是在写诗吗?”
老板合上本子坐过来,“算不得诗,一点生活感悟罢了。”
陈逸:“可以拜读拜读吗?”
“这怎么好意思献丑?”
“艺术来源于生活,您一看就是经历丰富的人。”
老板眼里有点点星光,把本子递给陈逸,“丰富谈不上,这把年纪,经历总归是有些的,闲着也是闲着,聊以□□罢了。”
陈逸翻开浸着油渍的本子。
《我把钥匙扔进风里》
我把钥匙扔进风里
放归半生的记忆
托付大海
穿过昼与夜的流
无眠的鱼
摇着自由的鳍
我把钥匙扔进风里
珍藏半生的箴言
托付大地
走过深或浅的壑
扎实的根
伸入故乡的土地
《太阳祭》
夜
来了
夜来了
一道巨大的黑色的墙
从光灿灿的昼里
缓缓垂下
千万人举着烛光
匍匐着
仰望
突然失去的光明
《市场》
市场上真是热闹
萝卜、白菜、八爪鱼
洋货、国货、奇货
经过数百年腌制的
人生格言,处事要方
还有风靡中国
现场勾兑的
底层文学调味酱
哦,人挤如蚁
……
……
“写得很好。”陈逸一篇一篇翻阅,他并不懂诗,仍旧能感受到流动在隐晦文字里的无奈和希冀,甚至能够分辨哪一些是他在狱中写的,哪一些又是出狱后的感慨。
“谬赞了,”老板的手搓着膝盖,似乎对这样的点评有些紧张,“不过是文字排列组合。”
正说着,摊前站着好几个女孩,“老板,要几个小份!”说着还交头接耳,目光分明注视着摊点后边的陈逸。
老板了然,对陈逸低声说:“小伙子,看来你给我带来了客源啊!”
说着笑呵呵去炸洋芋。
几个女孩来到后边,其中一个被挤到最前边当发言人,有点支支吾吾地问陈逸:“你好,我们能坐这里吗?”
陈逸抬眼,看了眼旁边的桌子,“那边有位子。”
那女生红了脸,有点气馁,旁边一位直接拉着姐妹坐了下来,笑说:“我们就坐这里吧,人多热闹。”
陈逸不再多言,低头继续看本子。
“帅哥,你是新巫人吗?”第一个说话的女生坐在对面,低声问道。
不怪她们第一句就这么问,他这气质属实不像小城里的。
“不是。”陈逸淡淡答。
得到回答的女孩显然更有勇气了,又问道:“那你是来旅游的吗,这个季节算是淡季呢。”
“来探亲。”陈逸又答。
这下,三个女生眼对眼,眼神里都传达着同一信息:有戏!
这时洋芋炸好了,老板把东西送上来,给三个女生拿了竹筷。
“探亲呀?你有亲戚在这边吗,那是不是会经常过来?”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
陈逸把本子阖上递给老板,嘴角带着笑意:“嗯应该会。”
闻言,几个女生明显满心欢喜,正要再问什么,就听陈逸说:“来看岳父。”
这……
这?
莫不是她们判断失误?
这帅哥,有那么大年纪吗?英年早婚?
“结婚了呀,哈,”女生笑脸僵住,讪讪说,“真好。”
老板也惊讶道:“小伙子这么帅,我们巫市哪个姑娘这么好的运气哦!”
“是我运气好。”陈逸说,温和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你妻子没跟你来吗?”女生不死心,有点不相信。
陈逸起身,语气倏然变得温柔:“在家闹脾气,她喜欢吃这个,我来碰碰运气,这家很正宗,老板,再打包一份吧,要重辣。”
“诶,好,好。”老板忙不迭去炸洋芋,嘴里念念有词,“真是幸福啊!”
陈逸提着一碗炸洋芋回了酒店,只吃了一口就吐掉,猛喝水。
这也太辣了!她到底是怎么吃下去的?
他刷了个牙,感觉辣劲才过去一点,窝在沙发上订了第二天回上海的机票。
机票信息进来时,陈逸轻笑了声,似在自嘲——有人可是弃他如敝履,他却还要维护她轻狂的诺言。
张若琳从未如此期待白昼过去,夜晚快点来临,晚上七点她已经等在夜市口。
这时候人不多,摊主也才支起摊点,临近八点才陆续有了食客,可八点过一刻,她仍旧没有看见陈逸的影子。
电话拨过去两次,在她耐心所剩无几时才被接起,她问:“你人呢?”
陈逸:“我有事,回上海了。”
张若琳又惊又气,“什么?你回上海了?”
陈逸语气没有半点歉意:“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
张若琳忍住怒气,直奔主题:“那我爸爸的事……”
“他原先在中坚安保公司供职,住在员工宿舍,但没有室友,只干了一个月就离职了,不知去向,无人知晓。”陈逸交代。
“就这样?”这和她掌握的信息有什么区别?况且,“几句话就说明白的事情为什么非要面谈?”
而且还爽约!
陈逸:“我喜欢。”
她都有点没脾气了,无语得不知道要怎么说话,气喘吁吁半晌才愤然道:“王、八、蛋!”
挂断电话,张若琳叉腰原地转来转去,怒气找不到发泄口,烦躁得她想摔手机。
当然,她不敢。没这个任性的资本,她只能化悲愤为食欲。
这几天忧心忡忡,她也没有好好吃饭,来都来了,巫市的小吃怎么能不吃。
她一摊一摊看过去,要了几串炸豆皮,边走边找洋芋摊子。
小时候她最喜欢吃炸洋芋,最好是狼牙芋,虽然都是炸土豆,但狼牙形状的更入味,她总喜欢加很多辣椒,特别香。
陈逸就完全不感冒,觉得那玩意又糊嗓子又没味道。
她反驳说,不加辣椒活该没味道。
她在北京吃到过炸洋芋,但配料怎么也不是那个味。
走过半条街,她终于看见一家狼牙芋,在一众亮闪闪的招牌中格外黯淡,老板是不是连荧光灯都装不起?
她快步来到摊前,心想,这店主生意是有多差劲,人都不在。
看了眼“只收现金”的牌子,她笑了笑,这样怎么能有生意呢?还好她总是随身携带现金。
“老板,要大份炸洋芋!”她冲里喊。
“诶,来啦!”声音从隔壁店传来。
她闻声望去,看见老板从隔壁店小桌前转过身,习惯性在胸前搓搓手,朝这边走过来。
张若琳的手机“乓”的一声摔落在地。
第77章 没想到的二更
十年过去,他好像一点都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他眉目没变,只是周围长满了皱纹;他体型没变,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挺拔了;他声音也没变,只是听起来不再威严。
在她的印象中,他永远是十分板正的,头发梳得板正,衣服穿得板正,说话表情也板正。
整个人显得有些高高在上。
年轻的处级干部,实权单位实权职务,手底下管着多少年长的下属,巫市政坛的新星,市长也得给三分薄面,自然是春风得意,威仪天成。
可如今……
张若琳曾无数次地想象过父亲现在的样子,尤其听说他做了保安,脑海中的他就是恭谦而苍老的。
可眼前的人,还是令她难以接受和相信。
“小姑娘,你怎么了?”
在张志海来到摊前时,张若琳迅速蹲下来捡手机,他没有看见她大滴大滴跌落在地的眼泪。
“手机摔坏了吗?”张志海从摊里探出头来。
张若琳摇着头,“没事。”
磕坏了屏幕。
她捡起手机捧在手里,仍旧是蹲着,敛住哽咽,“你炸吧,我要大份重辣。”
“好,好。”
土豆下锅,发出滋滋响声,张若琳捂着眼睛,泪水却怎么也克制不住从指缝间流出。
张志海有点担心地绕过来查看,“小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张若琳摆了摆手,却还是没站起来。
张志海有点不知所措,土豆快好了,他绕回去捞出来放配料,“在这吃带走小姑娘?”
“在这吃。”张若琳说着,缓缓站起来,走到摊点后的小桌边坐下。
张志海捧着碗放在她面前,抽出筷子给她掰开,“你的手机没事吧?”
张若琳接过筷子,吃了一口。
“还有点烫。”张志海在一旁提醒。
她点点头,又吃了一口,才缓缓抬头。
正要去一旁忙活的张志海顿住脚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你……”他手有点颤抖,眼神从迟疑到不可置信,“小姑娘,你多……”
“我二十了,爸。”
张志海一个没站稳身体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他们看着彼此,张若琳湿润的眼睛再度泪如雨下。张志海也眼眶泛红,想上前拥抱住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油渍和手里的抹布,最终只是静静看着她。
喧嚣的夜市,无人在意这黯淡的角落在上演一场重逢。
张若琳不知道张志海是如何认出她的,至少陈逸就没有第一眼认出来。
这或许就是血缘无可替代的地方。
等两个人情绪都稍稍平复,面对面坐着,也是面面相觑。
张若琳率先打破沉默:“您为什么不按约定,出来就去找我?”
张志海低下头,摊着双手,像是自言自语:“去找你,我拿什么去找你?我带着劳改犯的名头去找你吗,还是带着落伍的生活方式去找你?孩子,我不该打那个电话,我真后悔,当时没忍住,你应该有全新的人生,不该被我拖累,我也想你,想见你,在牢里无数回坚持不下来的时候我都想着,要努力改造,努力干活,好好表现,快些出去,去见你,可是……”
张若琳打断他:“可是我们是父女,永远都没有办法改变,我全新的人生不应该是没有你,我全新的人生应该有全新的你。爸爸。”
张志海缓缓抬起头,目光闪烁,嘴角颤抖着:“你真的成长得很好,我对不起你,女儿,我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的,”她环顾他的小摊,转移话题道,“我打听到您出来以后去做了保安,怎么想着出来卖小吃了?”
“是去了安保公司,但不是做保安,”张志海叹了口气,“在办公室,给人写材料,安保公司经常和公安局打交道,很多事我都熟悉。”
“那不是很好吗?”总比在这日晒雨淋,还没有多少顾客要强。
“是工资不高吗?”她问。
“一个月六千,食堂管早午餐,住宿舍,算是包吃包住了。”
“这很好啊!”张若琳有点惊讶,“很多大学生都未必能找到一个月六千包吃包住的文秘工作。”
张志海仍旧是叹气:“是啊,就是太好了,这怎么可能呢?以我这样的背景,哪里值得这样的待遇……”
张若琳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歧义,大概触及父亲的自尊心了,缓了缓说:“哪里,爸爸您的材料绝对值这个价。”
张志海就是写材料出身的,也是依靠写材料步步高升,对于企业来说,如果抛去身份这一因素,这样一位曾经的政府笔杆子给他们写材料,算是大材小用了。
“咳!”张志海自嘲般摆了摆手,“时代变化太快了,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写不好了。”
“所以就被辞退了吗?”
“是我自己辞职的。”
“为什么呀?”
“这样他们都不辞退我,白白养着我……”他咽了口唾沫,似乎难以启齿,“我明白,他们想帮我。”
“他们?”张若琳抓住关键词,“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