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灵力笼罩他的背脊,徽灵之力下,他的伤愈合得很快,尽管这并不能缓解他失去半枚元丹的痛楚,然而此刻,他一点都不觉得痛。
他手指攥紧衣角,抿唇轻轻向上抿了一下。
伏珩担心地跟过来,就看见了这样的情形,他跟晏潮生这么久,倒不是没有见过他的笑。
然而山主不是冷笑,就是讥讽地笑,伏珩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像害怕被伤害的人,得知没有被伤害,那种很容易知足的快乐。
海棠花落在山主肩膀上,他没有动,自己来了,以山主的警觉性,竟然也没发现。
伏珩顿了顿,没有过去打扰,悄无声息离开。
*
天宫内,天族太子风伏命换上一身铠甲,正要领兵出征讨伐妖宫。
白追旭的死,犹如投进湖中的一颗石子,其他三大仙境本来就不太听从天君指令,如今白追旭死了,空桑又得了新灵脉,已然拒绝牺牲族内子弟性命出征讨伐妖族。
而昆仑灵脉动荡,死伤无数,少主即墨少幽自顾不暇,命令撤兵。
唯一还肯听命的,只剩长留姬氏。
然而姬氏少主姬香寒,虽然是个女子,却并非省油的灯,单说几千年前,她还是个少女,使计把继兄弄残就能看出来,此人心思很深。绝不可能乖巧臣服。
妖宫不服诛,蔑视天族之耻,风伏命决定亲手血洗。让其他人也看看,不听话是个什么下场。
天妃娘娘脚步匆匆过来:“伏命,先去看看你父君,你父君吐血了。”
风伏命挑了挑眉,笑道:“他还真会挑时候。”
天妃小心翼翼看他一眼:“他说有重要的话要交代。”
风伏命收了兵刃,笑意温柔:“我去看看,妖宫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迈入天宫主殿,步履从容温雅,见了他的仙婢,无一不低头行礼,不太敢看太子殿下的神色。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明明总是笑着的,她们却比怕板正脸的天君,还要怕他。
风伏命走到最里面,一个病恹恹的老者,倚靠在床头,喘气看着他,正是如今四大仙境的君主,天君陛下。
风伏命走过去,悉心为他盖好被子:“父君叫我来做什么?”
天君说:“伏命,你还在恨我?”
“恨?”风伏命摇头,“我怎么会怨恨父君,我不是在收拾祖宗留下的烂摊子吗,族中留下的预言与空桑灵脉显露的妖气相应,灵脉枯竭之日,便是妖族兴盛、王族更迭之时。”
风伏命语气温然,细数给天君听:“祖父弑君篡位,把相繇王族赶尽杀绝,他临终惶惶,总怕王族还留了血脉在外,犹如惊弓之鸟。而今,灵脉已经开始枯竭,我若不杀,留着他们,等他们壮大?为了保住风氏一族的天君之位,永绝后患,杀尽天下妖族即可。否则像你和祖父一般,终日惶惶,担心自己项上人头不保?不知自己天君之位能坐到几时?岂不可怜。”
天君沉了脸色。
不过事到如今,他没法怪风伏命,当初王族倾覆,所有仙族都觊觎天道衍生的灵脉,盼着自己的族人永久做八荒的主人,他们瓜分灵脉,弄出四大仙境。
风氏屠戮的妖族最多,连君王,也是死在他们的剑下。
风伏命的祖父弑君,坐上天君之位。本说好下一任天君,从四大仙境中、有能者中遴选,可老天君存了私心,传给了自己儿子。
现任天君,资质平平,这天君之位不该他来当,可风氏的灵脉,最为宽广无垠,族人的灵力也最高强,因此其他三大仙境,虽然不甘,也没多说什么,让他挂着虚衔。
灵脉在一日,风氏就会永远昌盛。
天君的眼珠已经浑浊,风伏命居高临下打量着天君,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天君说:“玺印就在正元殿,本君若死了,就由你来接替天君之位,你一定要保全风氏一族……咳咳……”
风伏命安安静静听着,难得没反对。
天君咬牙,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狼子野心,可他应当会保全族人,倒是不必过于担忧。
太君又说:“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你万万不可屠杀殆尽妖族之人。”
“为何?”
天君眸光沉下去:“你可知,天族的仙脉,为何永不枯竭?”
风伏命唇上扬,表示洗耳恭听。
天君闭了闭眼:“天道本该制衡,灵脉分崩离析,创立四大仙境,逆天道而行,必然面临枯竭,要想解决此事,可将妖族元丹,投入灵脉之中。除了风氏,谁也没发现这秘密。”
所以数万年来,风氏一族的灵脉,已然血流成河,表面却浩瀚清澈,从不枯竭。甚至没有人发现这秘密,妖族地位卑贱,死了便死了,谁也不会往这上面联想,每隔十年,风氏就杀大量妖族,投元丹进去。
风伏命轻笑一声:“您以为我不知道?如今妖族已然崛起,不是那么好杀,很难再瞒着其他人,所以孩儿才会下那样的命令,诛杀八荒妖族,帮您和祖父,收拾烂摊子。”
天君震惊地看着他:“你……你想……”
原来听宓楚说灵脉出现妖气那一刻,风伏命就开始策划,杀尽妖族,再令四大仙境,灵脉相合。
这样妖族无法应预言,出现新的王族,灵脉相合后,也不必枯竭,风氏握紧灵脉归属,能永远坐稳天君之位。这是多么大的一盘棋,天君心惊肉跳,风伏命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当天君,还要留着他?
风伏命点点自己的手腕,轻声道:“我只是好奇,父君什么时候,才会不想再续命?舍得赴死?”
天君脸涨得通红:“孽子!”
风伏命轻笑,拍了拍他的背:“不至于,我只是在看,看父亲是否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用阵法转移自己的孩子的寿命与天资,为自己续命。不过想来,您实在太差劲,那阵法也无法屡次救你。否则父君怎么会放过我。”
风伏命转身走出宫殿,不管天君在里面咳得撕心裂肺。
他带上温和的假面笑意,笑意不达眼底。
天妃迎上来,不太敢看他。她心怀愧疚,当初的事情她也知道且默许,便永远矮了这个孩子一头。
天君资质平平,一开始坐上天君之位,三镜均不服,后来风伏命出生,生来祥瑞,天君狠心用阵法,转移风伏命的寿命与天资,到自己身上来,才安安稳稳坐稳了天君之位。
而本该天生麒麟子的风伏命,被他拖累,幼年孱弱,寿命也不长。
旁的仙族,如即墨少幽,若能顺利熬过天劫,可以活上数万年,可风伏命不一定……被自己的父亲借命,他不知何时就会死去。
风伏命拍拍她肩膀:“母妃莫慌,他只是告诉我,他快不行了,让我好好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孩儿一定会争气,让您颐养天年。”
天妃腿一软,慌忙点头。
风伏命眯眼:“他撑不住了,我便继位后再出征吧。”
*
妖宫的夜晚再次来临,这段日子,人人绷紧心神,害怕在这样的情况下打仗,没想到天族不知发生了何事,迟迟没有对他们动兵。
琉双用徽灵之力温养完白追旭的残魂,晏潮生依旧没有踏入宫殿。
这几日,他让人送了许多好东西来,她知道,如今妖宫穷得很,他要养一整座妖山的妖族,自己都舍不得用这些,全给了她。
丛夏那日放出赤炎蜂,被罚去建宫殿。让肉体本就脆弱,只会制药的蝴蝶精去建宫殿,这个惩罚有够诛心。
晏潮生做这一切,都是琉双暗暗打听到的,他自己从来不说。
不过这样下去,不是琉双要的结果。他这样傻愣愣般待她好,实在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十分出乎她意料。
琉双记忆里,妖君明明那般看重利益得失。他满身孽欲,又冷酷果决。
她安顿好白追旭的残魂,推开门,向着一旁的树林中去。
林中湿气很重,妖宫在七百年前,可算不得是个好地方。
她的仙衣不沾露水,带着浅金色光华。
柔和月光下,琉双看见一只庞大的妖鸟委委屈屈地“蜗居”着,守着一个人。琉双看见妖鸟,仍有些不适应,努力把它和青鸾化等号。
它生得以后威风凛凛,而不是生得现在这样憨,年龄小小,心智不全,长得跟傻大个似的,活脱脱揠苗助长。
晏潮生如今估计没有好东西可以喂它。
那人闭眼打坐,身上玄光微弱。
她隐约觉察到,晏潮生虚弱了不少,可是没能探查出缘由。
原来这么多日,山主把自己的寝殿让给她,和一只大妖鸟,一起住在山林,连妖山的小妖怪都不如。它们至少还能睡在屋檐下,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昨夜还下了雨,他和小妖鸟,要么淋了一整夜,要么用结界过了一夜。
琉双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晏潮生冷冷睁开眼,正要动手,见是她,呼吸一滞,有几分局促:“你怎么来了。”
“你这几日,一直住在这里吗?”她蹲下看着他。
月华柔和。
他抿唇,言简意赅:“修炼。”
她忍不住笑了笑:“去殿里一样可以修炼,为什么要在外面?”
晏潮生又不说话了。
她伸手去牵他,把他拉起来,触到他冷得像冰一样的手,吸了口气。他要缩回去,琉双却没放手。
她竟对如今小妖君的生出几分无奈,牵着他:“走吧。”
路过青鸾,琉双拿出晏潮生给她的血灵芝,递过去,青鸾小心看她一眼,又看看晏潮生,见晏潮生没反对,这才叼过去,狼吞虎咽。
第72章柔情
琉双拍拍青鸾的大脑袋,它亲昵地啾啾叫了一声。
“对了,你是怎么救活青鸾的?”琉双问,“从镇妖塔中出来,它似乎就破壳了。”
她从湖里捞出来青鸾时,它只是一枚没了生命气息的蛋,晏潮生这个时候就有能力救活死去的妖族吗?
“青鸾?”晏潮生看她一眼,默认了琉双给小妖鸟取的名字,他不愿说出以心脉给青鸾续命的事,只好说,“机缘巧合,在镇妖塔中寻得机缘,帮助它破了壳。”
两人回到寝殿,寝殿比外面温暖多了,明珠的光照亮纱帐,琉双能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愈发僵硬。
晏潮生在想什么?
纵然这样不自在,他依旧没有挣开她。
不过,她决定对他好一些,就像在妖宫,他曾经为自己做的那些一样。
琉双抽出手,晏潮生顿了一瞬,垂下眸,掌中一空,却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不过很快,这一点失落,不复存在,因为她指着那张雕花大床说:“你去睡觉吧,前几日你才受了伤,需要好好休息。”
殿里只有一张床。
晏潮生喉咙干涩:“不必,我妖身坚韧,不必睡觉,我在寒潭下待一晚就好。”
晏潮生如今元身已稳,真让他去寒潭待一晚,明早就彻底冻成了冰。
她严肃道:“你有伤在身,不能睡寒潭。”
也不知为什么,晏潮生的伤,过了这么多日都没好,琉双一靠近,就能闻到浅浅的血腥气。
她把他推进纱帐:“好了,睡觉吧。折腾了大半夜,战雪央才给我治好身体,我也该去休息了。”
说罢,她走到外间去。
晏潮生一腔跳得剧烈的心,在看见外间的小榻时,终于不再乱跳。
他刚刚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以为她会和自己一起睡。
琉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小榻,放在外间,上面铺了柔软的云锦。而他进来,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晏潮生还在纱帐中站着看她,她已经爬上小榻,香甜地闭上了眼。
晏潮生也躺在了床上,枕着自己胳膊看出去。
不知是不是琉双在这张床睡了几日,四处都是她身上的香气。晏潮生伤得不轻,本来身上哪里都疼。此刻与琉双这样安安静静共处一室,殿内檀香幽幽燃着,他却并不觉得疼了。
晏潮生感觉到,她开始关心他。为他上药,还很信任他,让他回到宫殿住。
尽管晏潮生明白,从小到大,关心他的人,并没有好事。骗他当他娘亲、却要炖了他的妖怪,曲意讨好他的女妖,以及要剜他眼睛的散仙。
包括宓楚,送他仙甲,他们都不怀好意。
但此刻,晏潮生不愿意去想这些,他刻意不去想琉双要什么。若他依旧敏感多疑,连仅存的这一线希望,也会失去。
不过小仙子似乎不太懂怎么对一个男子好,他看看床头的披风,又看看她栖身的那张小榻。
男子才会对女子这样,用披风裹住对方的身子,让出床给对方睡。她反过来,一股脑用在他身上了,把他当作女子哄。
他栖身在一室明珠柔和的光亮里,隔着并不远的距离,凝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