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高,她需要仰起头才能跟他说话,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萧子熠。”
萧子熠,清清下意识就觉得,那应该是熠然的熠。
于是她问了,得到了对方的肯定。
清清就仰着脸笑,熠,光耀与鲜明,她觉得这个字很恰当,他在云破日出的时候走来,像极了雪中一道亮而冷的光。
她又说:“这里好冷,我不喜欢,你都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少年看了看远处的雪山,它在透蓝的天下白得近乎圣洁。
他说:“你会喜欢这里的。”
她和他自此相识了,清清又认识了丹成等宗内弟子,成日玩在一处,很快便不再觉得山上无聊。她悟性高,对道术也极有兴趣,平心而论,除了最初的那一年,其他在昆仑的时间她都是很愉快的。
这份愉快来自于相熟友好的伙伴,来自于深奥玄妙的道术修习,后来,更来自于一个少年。
白色是昆仑最为常见的颜色,云天是透明的白,冰雪是淡素的白,手中的剑气是寒肃的白,唯有那个人身上衣衫的白,是这片空寂中最为特别的存在。
她懵懂却不迟钝,早早就发觉每当看见他时候,自己心中生出的小小欢喜。她并不觉得羞耻或忐忑,宗内喜欢萧子熠的女弟子多了去了,她这点心思实在是不稀奇。
他教她阵法或剑术,她佯装艰难,他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她抱怨山上没有栀子,他就自创了阵法让雪中开出花朵来;她缠着他问东问西,絮叨没有边际的废话,他也一一作答,没有丝毫不耐。
每年九月,她下山之时,他都会在山门送别。有时遇上风雪,天地乌泱泱一片,他便站在这片混沌中,问她明年还会不会来。
来,当然来。她笃定又雀跃地答,于是那双狭长沉静的眼中会生出一点点暖意,像这个地方迟迟不会到来的春天。
在这点暖意中,清清隐约发觉,自己对他来说,似乎也是特殊的吧?这个发现叫她慌乱,又叫她欢喜。
于是后一年,她上山后送了他一枚珠子。
那是她用一块琥珀磨成的,难度不算大,倒是耗费了许多时间精力,她小半年几乎都在做这件事情。
这颗珠子圆润光滑,在光下有剔透绮丽的色泽,她递给他。
萧子熠拿着珠子看了一会儿,他看珠子,她却在偷偷看他,看他修长的手指,墨黑的长眉,和长眉下漂亮的凤眼。
忽得,那双眼瞥见了她,她问喜不喜欢,面上随意,心里却好像有小鼓在咚咚地敲。
然后——那只手抚上了她的脸,他的眼神专注又柔和,说很喜欢。
清清突然生出勇气,她小声说:“喜欢什么?”
“都很喜欢。”他轻轻地说。
于是心中吵闹不停的小鼓消失了,有花呼啦啦地,乱七八糟地开,开遍了她整片心野。在覆着薄雪的檐下,她恍然身处一个从未见识过的温柔春天。
啊,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的话成真了——“你会喜欢这里的。”
她真的好喜欢这里。
明年来的时候,再送个什么呢?她在心里盘算,可以做个剑穗——青碧色,这个颜色很衬他。
虽然他还没有剑,但她知道他一直在为此努力,他有天赋和决心,为了悟出一方术法,能在风崖面上三天的雪。他是宗内最优秀卓越的年轻弟子,大家都说,掌门会破格给他一把昆仑的剑。
可惜没有等到明年。
那是同年七月的一天,稀松平常,无甚特别,清清透过窗棂,看到师父跪在地上,有人提着剑站在他面前,剑是月白色,她知道这把剑叫‘雪月’。
但它不该在萧子熠手里,更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下又一下,刺进师父的身体中。鲜血的红和衣衫的白,醒目到灼烧视线。
她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徒劳地捂住地上人的伤口,却只沾得满手的温热。
这是为什么?她仓皇地像失去庇护的小兽,隔着人群,去寻那个白色的身影。
萧子熠走了过来,剑尖还淌着血。
她踉跄上前,攥住他的衣角,语无伦次地质问。
他俯下身,极有耐心地,一根根掰开了她的手指。
“你先等一下。”他平静地说。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她看着他雪色的袍角,上面留下的带血的指痕如此明显,可称触目惊心。
于是她等,等到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的体温如地板一般冰凉;等到人群四散而开后又重新聚拢;等到有人将剑横在她脖颈上,微微使力,渗出一丝鲜红慢慢流淌。
萧子熠为她隔开了那把剑,他淡淡地说:“不急于一时。”
她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后来有人闯了进来,谈判了什么,又周旋了什么,最后带走了什么,她都记不太清了。师父最终得到救治,她在榻边坐了许久,脖颈上的伤口不再疼痛,沾染了血迹的领口微微发硬。
她看着那片污渍,觉得一切真是狼狈得要命。
在刮着风的山崖边,她见到了他。
少年背对着日光和满山的雪,他负着手看她,衣袂翻飞,是她向来喜欢的清俊冷然。
她怀疑自己看错,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些指痕,那些她弄上的,不堪又丑陋的痕迹,无影无踪了。
他急于抹去衣角上的痕迹,就像急于抹除过去的一切。
她由此生出恨意,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场对话后,她带师父回了小霜观。躺了大半年,师父的身体终于复原,他看出她这些日子的沉默,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默然许久,终于想好怎么说,一开口,眼泪却先簌簌而落。
她扑到师父怀中,哭着问,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么伤心?
如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事已至此,她顶多添个仇敌,为什么她现在除了恨,更多的是让她无措的伤心,这是应该的吗?本就该如此吗?
在女孩天真又心碎的发问中,玄虚子罕见地沉默了很久,他安慰地抚摸她的发顶,清清哭得累了,竟渐渐泛起困来。
朦胧中,她听到师父说:“无妨,乖徒儿,你还那么小,世上男子多的是,并不是每个都能教你这般难过,他不行,那就换一个。”
“要是寻不到也不要紧,人这一辈子也不是非得需要这东西……有了又怎么样?没有不也活着?”
他笑呵呵地说:“乖徒最后说的话还有几分气势,要杀了他……呵呵,为师甚慰、甚慰。”
清清慢慢阖上了眼,在睡着之前,似乎听到师父轻轻地叹了一气。
他好像在想一些很久远的东西。
他用怀念的语气说:“……大多数时候,的确会这么伤心的。”
不知怎的,清清记住了那句话,她在心中赌气地决定,以后再也不要这么伤心,如果还遇上什么让她心动不已的东西,她自己要先跑得远远的。
跑得远远的……
清清站在吊楼外,不自觉笑了起来。
她现在的确是远远的。
好肉麻牙酸的双关语,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上楼去,扑进另一个少年的怀中,把刚刚想到的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他应该会脸红,会捉住自己作乱的手,让她不要胡闹。
她还要将过去关于那个人的事,也都说给他听,他或许会沉默,或许会提着剑去找人,但最终他都会听她的话。
最后,她会转述重复师父的话:有又怎么样,没有不也活着?如果有人叫你伤心,那就让他滚,因为他在伤害你的时候,就已经是敌人。
她要戳着他的胸口警告他,她有十足的聪明和骄傲,如果他让她失望,她也绝不会要他好过。
到时候,他会怎么说呢?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反应。
清清踩过冰凉的木梯,穿过长而暗的走廊,推开一扇门,看到窗边的少年正好转过头来。
“师姐。”他低声说。
“嗯。”
扶着门框,眼边闪烁着晶莹亮泽的少女轻轻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不也活着.jpg
第108章 空山(上)
二人面对面坐着,清清考量了词句,将那些过去都说了一遍,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它本身就不算曲折。
清清的手放在裴远时腿上,他垂着眼,把玩她的手指,全程都只是听着,没有开口说话。
说到悬崖上最后那一面,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背。
“我知道我还会再见到他,却没想到是在江米镇的巧合,说真的,我在客栈看到他走进来的时候,心里好复杂……我盼望他没认出我,又害怕他没认出我……”
裴远时慢慢地说:“那天夜里我就知道,你们之间定是有什么。”
“现在我都同你说了,”清清挠了挠头,“可没有一点儿藏着掖着。”
“嗯……”裴远时仍低着头,长睫垂着,敛去眼中的神色,清清看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她毫无顾忌地问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裴远时执起她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当时的确该杀了他。”
清清笑起来,她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她捏了一下他的脸:“还有呢?”
“还有,”裴远时淡淡地说,“他……很活该。”
他用黑润润的眼眸注视她:“如果说此前我还有些忐忑,现在是一点没有了。”
清清挑起眉毛:“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做的,是我绝不会做的事,”裴远时低声说,“让你落到那样的境地,欺骗隐瞒……我绝不会让师姐经受那种不安。”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他都不该这么瞒着你,即便是怕你卷入争斗,也不该如此。我同样希望你能平安快乐,但不是来自于懵懂无知的快乐,你有知晓和参与的权利。”
他笑了一下:“师姐怎么会甘于被保护,被隐瞒呢?”
清清看着少年认真的神情,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裴远时又说:“你不喜欢被那样对待,我很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永远不会输给他。”
清清有些脸红,他的确看穿了自己,这样从未宣之于口的契合,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别过脸,小声说:“我,我也不会瞒着你……那你呢,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裴远时顿了一下:“我没喜欢过别人。”
“那别人呢?你这么俊俏,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有没有别的小姑娘喜欢你?”
裴远时皱着眉思索,一时没有答话。
清清慢慢睁大了眼:“还真有?”
“记不清了,我平日里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校场,甚少同人交际往来……”
清清紧盯着他,她觉得还有下文。
果然,裴远时又说:“相熟的几个同辈,也是在校场认识的,他们家中有妹妹的,倒是经常带着来。我们练武习射,她们就在看台上玩。”
他瞥了眼清清的神色,话锋陡然一转,急急收了尾:“我收到过几个络子香囊之类,没了。”
“没了?”清清不信,“我觉得还能细说五百个字。”
裴远时摸了摸下巴:“五百字没有,五个字倒是有。”
“嗯?”
他轻笑起来:“就是,‘师姐好可爱’。”
清清哼笑了一声:“嬉皮笑脸,口蜜腹剑……”
裴远时摸了摸她脸边的发丝,将它们拨到她耳后,他缓缓凑近,声音忽得哑下来:“蜜饯?什么蜜饯?”
清清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羞恼地拨开他的手:“没有蜜饯!”
“骗我,”裴远时用手指轻触她的嘴唇,“明明就有。”
清清按住那根手指:“有也不给你。”
“为什么,”裴远时用委屈的声调说,“师姐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清清看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气道:“明知故问。”
裴远时就闷闷地笑:“早知道师姐吃醋这么可爱,我当初就多收几个。”
清清恼道:“你还说!”
“放心吧,她们早就忘了我这号人了……再说,师姐不是还想送那人剑穗吗?”裴远时玩着她的鬓边细软的发,眼神暗了下来。
他不甘地说,“我还以为我是独一份的,没想到差点被抢先了。”
清清说:“那到底也是差点,而且,你的那个要好看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