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时坐在床沿,看着少女的背影,他低低地问:“是吗?”
“是呀!”清清推开门,“阿朵说,道汀同莫鸠住一处,也不知道现在这人醒转来没有……”
裴远时腾地站起:“我跟你一道去。”
清清已经走了出去,她一边穿过走廊,一边疑惑地问:“怎么这么快改主意了?”
裴远时跟出来,面无表情道:“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二人走在村寨中并肩缓步而行,路过一幢又一幢泥土筑成的房屋,不少居民看见他们,都投来善意的注视。
此时夕日欲颓,天边已经泛起明亮橙黄色。清清在一棵巨大的杜鹃树下驻足,她仰起脸,细细观察繁密叶片中挤挤挨挨的花苞,它们饱满而光滑,有的已经绽开了一线,露出底下瑰丽的红。
杜鹃在春天盛开,花期将近,完全能想象这棵吊楼一般高大的树开满绚烂花朵的景象,她十分期待它盛开之时。
“一定十分漂亮,”她喃喃地说。
裴远时只看着女孩的侧脸,他轻声附和:“是啊。”
清清继续往前走:“阿朵说,莫鸠就在这棵树东边第二间屋子……”
二人走过一道低矮的泥墙,在一处院落外停下脚步,院子中晾晒着许多药材植物,角落里堆积着碾槽舂筒之类的器具,屋内隐隐飘来草药正在熬制的气味,看来应当是此处了。
清清站在外面大声唤道:“莫大哥——”
唤了几声,门内急匆匆奔出一个女孩,不是古拉朵又是谁。
她两步跃下台阶:“清清!你终于来啦。”
“莫大哥在里面吗?”
“在!快进来。”
清清一面打量着这处院落,一面往里走,那股药气越来越浓郁。
莫鸠正坐在门内的小药炉边上,抬头一眼便看到了清清,他笑着打招呼:“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你们这是找我打秋风来了?可惜我这里只有药汁,若不嫌腥臭苦涩,倒是可以给你们添上两碗。”
清清知道他是个爱开玩笑的,当下也笑着回答:“热乎乎的再好不过!我胃口大,还劳烦莫大哥给添满些。”
莫鸠便大笑出声,他伸出手点点她:“小小年纪,倒是伶牙俐齿。放心吧,鄙人手艺好着呢,今天肚子不填饱别回去。”
清清唤他莫大哥,他也不道长来道长去的,屋内气氛一时十分融洽,清清于是乘机说明了来意。
“纸笔墨?那你真是找对人了,村寨之中也就我这里有这些……每三个月都会有游商来此处,带一些这里没有的东西来交换兽皮兽骨,不用客气,我这够用的。”
莫鸠起身,举步往里屋走去,示意清清跟上来:“你随我来挑一挑。”
他们来到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四面墙都设了书架木柜,上边杂乱无章地堆满了药材书册之类。
莫鸠低头翻找,片刻搜出几沓纸张:“不知道你们画符设阵要哪一种合适?”
清清忙道:“这叠黄色的便可,多谢莫大哥。”
“谢什么!”莫鸠将纸递给清清,转身又开始四处翻,“那件事,还得劳烦你多费心……”
他全心搜寻,清清便在一边候着,她的目光扫过将架子塞得满当当的书册,看上去……这些并不是什么印刷而成的典籍,好似是自行手书装订的笔记。
她回想起席上莫鸠的话,他说他因想探寻深山中难得一见的药草,才迷路流落到了苏罗人的村寨,他一直想写一部自己的药经。
由此看来,这话并不假,他的确醉心岐黄之术。
满室药香,清清低着头思索,眼尖的她,忽得瞥见墙角堆积的熟悉植物。
“那是……水苏?”
莫鸠惊讶地转过身:“你竟认识这个?”
“认识,从前身体不好,日日都要煎服。”
莫鸠上下打量她:“日日都要?这药性极猛烈,你以前受过重伤么,调理得这般好,现在竟一点瞧不出。”
清清没有接这个话题,她不好意思地说:“莫大哥,我能否讨点水苏回去?”
“自然可以,不过是用来做什么?”
清清犹豫道:“是……我师弟,此前在山上的时候,他被毒蛇咬了,现在还有些不适。”
“竟有此事,”莫鸠一惊,“这山中致命毒虫毒蛇数不胜数,他是被什么蛇咬的?”
“记不清了……当时情况的确凶险,我用了宗门道术,费了好大劲才让他过了这一劫,但他体内仍有余毒未消。”
“仍有余毒?我此前看他面色正常,行动利落,哪有半点残毒在身的样子,”他啧声感叹,“你们修道习法之人就是不一般。”
清清解释道:“这点毒不影响生活,但阻碍在气脉中,给人凝滞之感,始终不好,水苏有解毒之效,对缓解病症有好处。”
莫鸠露出了然的神色:“气脉凝滞?他果然是个会武的。”
他哼笑道:“现成的医者在此,为何不让我来为他诊治一番?竟要行医的主动求医了。”
清清谄媚道:“这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吗……”
一刻之后。
莫鸠查探着瓷碗中的血液,紧皱眉头道:“这颜色、这脉象,的确是有残毒未消之状。这到底是什么蛇咬的?毒性大过我所知的任何一种。”
清清只能搪塞道:“当时黯淡无光,确实没有印象了。”
“可惜了,”莫鸠叹了口气,“最猛的毒物,也是最烈的药材,若是能捉上那么一条,定能有新的所得。”
清清只觉得,这人完全可称医痴了。
医痴又道:“裴小兄身上的毒颇为复杂,决不能贸然服药,得苦你再留一碗血,我研究研究,这两日给你配一副药出来。”
说着,他又拿过一只瓷碗,十分期待地递给裴远时。
裴远时谢过莫鸠,二话不说,拿起小刀便往手腕处割去。
清清连忙按住了他,她隐隐看出医痴似乎拿了他当难得的范本:“莫大哥,真要一碗啊?我师弟体弱,受不得这么多。”
“他体弱?”莫鸠挑挑眉毛,“气足面红,双目明澈,心脉强劲,肾精充沛,哪儿有半点体弱的样子。”
清清假装没听到最后一句,仍是嬉皮笑脸道:“那真的要一碗吗,得多疼啊——”
裴远时艰难插话道:“师姐,我没事的,这算不得什么。”
莫鸠无奈道:“倒是不用一碗,只是我见这毒实在稀罕,想多讨一些来钻研罢了。这样吧,我也不白让你流血,我看裴小兄手上的茧痕,是个惯用剑的?”
裴远时颔首。
“我有一把剑,是游历时防身用的,不是什么利器,我也不会几招剑术,权作烧火棍使罢了。你若给我放满一碗血,这剑可直接送你。”
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清清又惊又喜,连声谢过。
她朝裴远时露出鼓励的眼神,又对莫鸠道:“我不想看这等血腥场面,去外面等着,你们弄好了再叫我。”
她转身出了门,莫鸠摇摇头,冲身边耳朵微红的少年揶揄道:“你师姐倒是爱护你!”
晾晒着一地药材的院子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清清站在檐下,看着正蹲在草药中,不断翻捡整理的异族少年,她张开嘴,迟疑地叫出他的名字:“道汀?”
少年抬起头,耳垂上孔雀蓝的挂饰随着动作摇晃,他看着她:“清清。”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这个,”清清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你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出来干活了?”
道汀低下头,继续摘选着地上的药材:“古拉朵告诉我的,她说我应该来谢谢你。”
“阿朵?”清清朝四处张望,“她去哪儿了?”
“族长把她叫去了。”道汀头也不抬,他仍旧赤着上身,背上的肌肉随着动作浮现又下陷,在满院子的夕阳余晖中,有着古铜般漂亮的色泽。
清清胳膊支在腿上,歪着头同他说话:“那你呢?你要谢谢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格外好说话,跟第一天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道汀沉默不语,手中动作却不停。
清清笑了一声:“我当然也不用你道谢啦!我们汉人,从来都是乐善好施,慈悲心肠,以德报怨……”
她将“汉人”二字咬得极重,意味十分明显。
道汀仍旧默然。
清清却丝毫不觉尴尬,她又道:“你是不是听不懂这几个词?以德报怨,就是用善意,来回报曾经伤害……”
“我听得懂,”少年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沉而哑,如山石一般厚重冰凉,“我又不是傻子。”
清清拉长了声音:“是吗?你的汉话确实说极好,但若不是傻子,为什么差点在山中淋雨,差点回不来。”
道汀一把扔下手中的药草,他站起来,低头凝视着凳子上的女孩,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漫天霞光,看不出其中情绪。
清清一点不怕他,她嘻笑道:“你生气啦?先前还说要给我道谢呢——”
“我没有生气,”道汀说,“我也要对你道谢,谢谢你的以德报怨。”
一阵暖风吹过,卷起地上干而轻的草叶,清清眯起眼:“不用谢哦,我们汉人……”
道汀却打断了她的自吹自擂:“古拉朵说,你们会在村寨中停留一段时间?”
“是啊,”清清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在风中飘扬,“今后我们也许还会见面。”
少年注视着那几缕柔软发丝,他突然伸出刺满繁复文身的手臂,手指触碰到她的头顶,又立即收了回来,掌心摊开,里面是几片微黄的药草。
应当是风卷起来的。
清清最讨厌有脏东西在头发上,她连忙抬起手,往脑袋上胡抹一气:“还有吗?”
道汀将她的手拿开,倾过身,手指小心地拨开纠缠的发丝,将已经被揉碎的叶片一一寻出,耐心又细致。
二人挨得很近,清清的脸正对着少年紧实的腹肌,她眼睛四处乱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正想问他好了没有,却陡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清清循声望去,那是裴远时站在屋檐的阴影下,她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第82章 困局(下)
又有风吹过。
夕阳余晖洒在这处小院中,满地碎金。
少女的脸庞也镀了—层暖色,她侧过头,去瞧屋檐下看不清面目的那个人。
“你已经弄好啦?莫大哥怎么说的?”
道汀的手指仍停留在她发丝之间,他对突然出现的另—人置若罔闻,只专心于当下的动作。
他又挑出—片草叶,递到清清眼前让她看,清清扬起脸,看着那片草叶又被风卷走,也注意到他的手指长而干净。
裴远时从阴影中走出,同他们—起站在了—地落晖之中。
少年的声音在风里十分温柔,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轻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刚刚有风吹了草药在我头发里,真是烦死了……”
“是吗?我看看。”他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之间,手指拂过她柔软乌黑的发顶,细细端详了片刻。
“似乎是没有了,”裴远时退开—步,“莫医师留我们在此处用饭,师姐意下如何?”
清清闻言,立即从小凳上站起:“那正好!莫大哥帮了这么多忙,这顿我来做,也当谢谢人家。”
她说完就往屋里进,走了两步,又转过头,看着仍停在原地的二人。
“你们还没打过招呼吧?道汀,这是我师弟,姓裴——”
—直沉默不语的异族少年打断了她:“我知道,古拉朵告诉我了。”
清清挠挠头:“好吧,师弟,道汀伤没好,捡药草什么的你多帮着点。”
裴远时微笑道:“师姐放心。”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道汀又重新蹲下,翻看着地上的药草。
裴远时状似关切:“你的伤怎么样了?现在已经能出来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