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在一排排书架上寻了片刻,面露窘色:“真奇怪,我明明记得这本书一直未售出,怎会寻不到?”
苏松雨见状,安抚说他今日无事,不赶时间,可以帮忙一起寻找。
于是七拐八拐,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室外,伙计刚要进去,却听得前堂又有新的客人至,苏松雨挥挥手示意他去忙,而后自己推开了门。
陈旧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他大步走了进去,一抬眼,发现屋内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个人靠着窗斜斜坐着,在看一卷书,她穿着素绿色的衣裙,与身后花窗中的绿意朦胧成一片。她听到声响,也抬起头看了过来,苏松雨愣愣地看着她,他认出了这双淡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当下便手足无措起来,看到这双眼,两个月前的回忆瞬间就回到了他脑中,他猛然记起了自己当时有多莽撞。按理说,既然有缘相逢,他该赔礼道歉才是,但是万一人家早就忘了这茬——
“是你。”窗边的女子淡淡开口。
“是,是我,”苏松雨结结巴巴地说,“两个月前,某喝醉了,唐突了姑娘,实在是某的不是,在此向您赔罪——”
那女子又笑了,她一笑起来,整个人就没那么冷清,像月亮边上朦胧微黄的光晕。
她说:“无碍,你无须放在心上。”说着,她垂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本,不再说话。
苏松雨却因为那个笑容而愣神。
此处的书册散乱地堆积在柜上架上,看上去比别处陈旧得多,陈墨的香气夹杂着灰尘的味道。伙计迟迟不来,他在这种令人舒心的的味道中翻找了许久,一无所获,直到窗边的女子突然问他:“你在找什么书?”
这便是他们交游的开始,那本书原来一直在她手中拿着。
多奇妙的际遇,他们在这间飘着细细灰尘的小室中呆了一个下午,他们聊《雾堂笔记》,聊笔记作者的英年早逝与默默无闻,聊当朝还有多少文人愿意尝试这种诡谲险峭的文风。
他们交换了名字,这才发觉原来彼此早已对对方有了欣赏。清竹居士之名他一直有闻,她的许多诗文是他曾经细细品味赏析过的。只是她并不是好交际之人,所以来长安一年,他并没有机会遇见。
而诸青说,她也读过苏松雨的文章,那是他初来长安时所作的两篇赋——《清平赋》、《归鸟赋》。这两篇是他在同一日写的,其中《清平赋》让他打响了自己在长安士子圈中的名声,众人皆赞他这篇文气极高,辞藻华美。
诸青却直言不讳,她说《清平赋》雕琢痕迹过甚,这两篇中,她更喜欢《归鸟赋》一些。说着,她随口诵了其中两段,并赞它们淡而有味,情真意切。
苏松雨来长安,已经听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夸奖,但没有任何一次让他像现在这么满足与自傲,事实上,他也更喜欢《归鸟赋》,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人独爱另一篇,那篇他根本没有用心。
他们又谈了许久,从诗文到吃食,到天南海北的见闻,诸青去过许多地方,尤其是西北的荒漠高山,在她描述之中有着亘古的辽阔与荒凉,令他神往。而他是姑苏人士,小桥流水、曲院风荷的景致亦令她赞叹。
他们当然也聊琵琶,聊那首凄清哀凉的《边城月》,这竟是他们共同最爱的曲子。他说起琵琶大家顾朴之,这位传奇艺人在天狩年间的动乱后,隐居在江南,而他是苏松雨的老师。诸青却说,顾朴之还有一个师姐,二人技艺不相上下,诸青的琵琶是她一手所授。
如此说来,竟算同门。苏松雨忍不住微笑,他们有诸多不同,却又如此相同。
期间伙计进来询问过,涤尘斋的主人也来打趣了几句——那竟然也是位女子,诸青似乎同她十分熟络,二人语气亲密而自然。
直到日薄西山,灿灿的红霞缀在窗边,照得室内一片暖意,他们才收了谈兴,向对方道别,并且没有约定下次见面,对于这样如故友般投契的相逢,人们总是有自信,日后还会再遇。
涤尘斋有许多他感兴趣的孤本,若有需要,他一定会来,如若没有,他也会来。诸青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时常碰见,然后一聊一整天,那件僻静的书室成了他们秘密的聚会地点。
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苏松雨不止一次在心里面想,要寻得一个如此的知己,是多么的难,而他又是多么幸运。
来长安这几年,他已经彻底腻烦了这里,可是因为她,他开始觉得一切还有期待,他无比希望这份情谊能够长久下去。
他为此有些忐忑,那天,他试探地问她:“不知清竹成家后,我们是否还能如今天一般谈天说地……”
诸青当时在饮茶,闻言,只轻轻吹了口茶汤上的浮沫。
“如若不出意外,我此生都不会成家。”
苏松雨因为这句话有一瞬间的愣忡,心里是喜悦还是不安,他无从分辨,只笑着说:“那如何才算是意外?”
诸青便也笑道:“倘若圣人一席话下来,要将我指婚给某人,便是天大的意外了。”
二人便一齐笑了起来,为这无伤大雅的轻松玩笑,但苏松雨却知道,他的心沉重了数刻。
她不愿成家,除非圣人闲极无聊要关注一个小小民女的婚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愿,他不会问,这是属于友人的距离,他一向把持得不错,正如他们从天谈到地,有些话题却从不提及。
她是那样好,那样特别,他绝不会再唐突她。
而正是因为她那样好,他们又那样投契,所以他悄悄爱上了她,这一定不是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吧。
元化十四年,苏松雨会试高中,同年,他在殿试中夺得进士及第,是那一届的探花。
年轻的探花有着玉人之姿,他打马从朱雀大街一路到杏园,所经之处皆是惊艳喟叹,听不完的赞美之声,数不尽的锦绣前程,这理应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罢?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铺天盖地的热闹里,他在马背上,想寻见的只有一个淡青色的身影。
他最后都没有寻到,所以他成了这份热闹中唯一的伤心人。
后来,苏松雨才知道,那天她突发急症,昏迷不醒,根本无力出门。他一直知道她身体有不适,他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她苍白的面容与嘴唇,以及身体不正常的消瘦,可是他问她,她只说无碍。
甚至当他站在了她的病榻前,她也只笑着说无碍。
这也许会是她不愿成家的原因,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若真是因为疾病,那这病该有多么可怖,他宁愿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原因,他为这个猜测而心碎。
第55章 栖云(下)
诸青第一次遇见苏松雨,却是在元化十年的春天。
那是三月的某一天,惠风习习,日头正暖,柳絮漫天地飞。她在涤尘斋二楼靠窗的桌上饮茶,对面是多年挚友,也是涤尘斋的主人。
她们在聊这个月即将印刷的诗集,书斋主人正苦恼于书页纸张的选用。
诸青捏着茶杯,慢悠悠道:“若黄荆纸造价太昂贵,雨棠何不考虑松皮纸?二者纹路相似,颜色相近,完全可作为替代。”
名唤雨棠的书斋主人却叹道:“我如何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去年冻灾,各地松皮产量锐减,现下松皮纸的成本并不低,只能……”
她话还未说完,楼下陡然传来一阵喧哗,将未尽之言打断。
二人便望窗外看去,只见晴朗朗天色下,一群年轻人正从对面的酒肆出来,各个锦衣玉带,神采飞扬,彼此笑闹着,似乎相约着要去郊外骑马。
诸青淡淡看了一眼,便回转了头,雨棠却仍看着那群人,她忽得笑道:“我记得,那篇《归鸟赋》很受你的喜爱——”
她冲着楼下努努下巴:“那作者便在此其中,清竹猜猜看,是哪一位?”
诸青就又抬眼去看,她的目光在那群鲜衣怒马少年郎中逡巡半晌,停留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那个少年无疑是其中最为出众的,姿容清俊,如芝兰玉树般挺拔。他不声不响,和一群同样年少的人站在一处,硬生生把他们衬出了聒噪。
于是诸青隔空点了点那个少年,雨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抚掌笑道:“清竹真是厉害!竟一下就能认出来。”
诸青微微一笑,心道果然。
“真是奇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你们之前没见过面罢?难道是仅瞧他长得俊?原来清竹也是这般肤浅之人……”
对面的友人仍喋喋不休,诸青懒得理会,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长得俊?的确是很俊的,但这只是其次。
她回想起刚刚那一幕,周围的少年兴高采烈,热火朝天,他站在人群中,明明也是清朗卓绝的样子,但是——
在这轻松愉快的时刻,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片漠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而她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一个少年,在众好友的簇拥之中,在三月的轻暖春风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莫名其妙地,她觉得那片质朴简单、而又有淡淡寂寥的《归鸟赋》,合该出自于这个人之手。
竟然真被猜中了,诸青饮尽杯中清苦的茶水,她想起这个少年的名字,苏松雨,字静笃。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她自然知道《道德经》中这句话,真是人如其名。街对面的少年们相携着远去了,她轻轻一笑,便不再去想这件事。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苏松雨,苏松雨并没有看到她。
同年秋的某天,诸青在栖云楼。
栖云楼有她年少时的闺中好友,她们相识时,都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们一同绣花习字,偶尔会偷看一些话本,最大的烦恼是将来嫁个什么样的郎君,那时宠爱着她们的父母尚且在世,世界对于她们来说像个柔软安逸的花园。
后来,柔软不复存在,花园被焚毁,在殷红的血色与刀锋的冷色中,她们被迫成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整整四年,诸青剃发茹素,刺血抄经,奔波在为父亲平反的道路上,她为此作了上百篇诗文,或情词恳切,或字字泣血,它们在士林中广为流传。就是那个时候,她渐渐传出了才女、孝女的名声,也是那个时候,她在辛劳顿苦中染上了肺疾,并且难以治愈。
而她的闺中密友,芙瑶,与她有着同样的遭遇,甚至更为恶劣。在父母兄长赴死,族中无人敢救济之后,芙瑶被充入教坊司,最终留在了栖云楼。她名字被登记在册,要重获自由,难如登天。
那天,诸青去楼里寻她,二人发生了不算愉快的对话,芙瑶负气离去,诸青留在芙瑶的房中,在等待她的间隙,弹了一首《边城月》。
在心烦意燥的时候,她喜欢弹琵琶,这样能让心重归安定。轻缓冷寂的琴音中,她的确慢慢安定了下来,也引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生得好看的确是很占便宜,即使在对方酩酊大醉,眼神虚浮的境地里,她仍旧一眼便认出了他。
直到二人成为了朋友,在涤尘斋聊了不知多少的天,有一件关于那天的事,她始终没有告诉他。
她其实,很为那天心动。
她看他摇摇晃晃地走来,双手奉上的钱袋展示足了诚意,他在醉意中仍维持着礼节,她知道能写出《归鸟赋》的人定不是什么轻浮浪荡子。所以她任凭自己为少年那份莽撞又克制的矛盾心动,为那一腔不管不顾的孤勇心动,她再没有这样的孤勇,所以她很应该为此心动。
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有许多秘密不会同他说,而这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那年,苏松雨当了探花使,他打马经过琼林宴时,她不在人群之中。
因为病症突如其来的加重,她在借住的舅父家中昏迷不醒,无法参与他人生之中的荣光时刻,她为此感到遗憾,但她毫无办法。
所以当苏松雨站在她榻前,询问她的病症的时候,诸青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她无碍。
她一直知道自己活不长的,在为父母奔波的那几年,病痛已经深入了她的身体,名医早早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而她如今二十三,已经是很赚,她的人生已有很多遗憾,实在没有必要再给别人带来遗憾。
更何况,那是她十分喜爱的人。
那场疾病耽误了她两三个月,那段时间里,她基本都在病榻上度过。苏松雨顺利入了光禄寺,事务繁忙,他仍偶尔来看她。
碰上她清醒的时刻,他们就像以往一样谈天,说风物,说人情。她精力不济,没有力气说话,他就弹琵琶给她听。如果她在沉睡,他便在房中默默呆一会儿再离开。
他的琵琶弹得不错,弹起来的样子也好看,那段时间她并不算太过难熬。
难熬的是他离开长安那三年,苏州知州苏长耀突发急症故去,苏松雨作为他唯一的孩子,必须回苏州丁忧三年。
那三年,他们没有见面。
他不能离开苏州,她因为疾病也不能远行,但他们时常有书信往来,在信中对彼此问候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