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感很真实。
盛夏眨眨眼。
“哪里痛?”男声问她,一边问一边摁压她的腹部。
还有一股熟悉的,洗衣凝珠的味道。
盛夏没有回答他。
她低垂着眉眼,心想他为什么老喜欢摁她,三年后重逢在机场就这么摁她,几根手指头放在她身上,然后就无差别往下压。
一点感情都没有的那种。
好在这次,他摁了几下又问了几个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回答的问题,之后就伸手捂着她的小肚子,把一顶棒球帽压在她头顶,安静了。
头顶的烈日小了。
一直隐隐作痛发冷的肚子也因为那人一直放在她肚子上的温度慢慢的放松了。
盛夏唔了一声。
肚子上的大手可能以为她还在痛,又更用力的贴紧了。
很用力,所以盛夏都能透过薄薄的夏天T恤感觉到他手指尖的薄茧,她之前找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外科医生的手经常会有这样的薄茧。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安全。
她听到自己问那个人:“你不是走了吗?”
你不是,消失了吗?
那个人的手好像抖了一下,然后他回答:“我……还可以回来吗?”
声音很近,他身上的味道也很熟悉。
盛夏闭眼,说:“那你……还会走吗?”
那人像是在她身后卸下了浑身力气,隔了好一会,才说:“不会了。”
很热,树上的蝉声没完没了,肚子还是钝痛,但可能因为身边一直有人,盛夏放纵自己沉沦了一会。
终于清醒了一点。
……
她发现她就坐在县政府大门外面的长椅上,程凉坐在她旁边,她半靠在他身上,他的手放在她肚子上。
盛夏:“……”
幸好她头上戴着程凉给她遮阳用的棒球帽。
幸好县政府大门外面连只流浪狗都没有。
“我没事了。”她终于彻底醒了。
醒了以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昏昏沉沉说了什么。
……
感觉到身后的程凉坐直了,放在她肚子上的手也瞬间松了力气。
温暖一下子就消失了。
“这附近有药房吗?”她听到她自己问,“帮我买点布洛芬缓释片就行。”
棒球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她自己的声音也沙沙哑哑。
给她台阶,也给他台阶。
可程凉这次没要她给他的台阶,他说:“你等我几分钟。”
说完之后也没等盛夏反应,他就跑去找了门口的保安,给他递了两张红色的人民币现金写了一张纸,那保安往她坐的那张凳子上看了一眼,急急忙忙的跑了,程凉也跟着重新坐了回来。
还真的就最多几分钟。
坐回来的时候盛夏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压着帽檐低着头,弯着腰。程凉坐回来了,可能犹豫了一下也可能没有,就又回到了之前的姿势。
发冷的小肚子又一次有了温度,盛夏这次,没有抗拒也没有再给他台阶。
她什么都没说。
程凉也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这样在烈日下坐着,程凉干燥的掌心贴着她还在冒冷汗的肚子。
盛夏很感激他给她戴的那顶棒球帽,伸手把帽檐压低,彻底挡住她的脸。
“每次来都会很痛吗?”程凉问她。
“偶尔。”盛夏回答,“压力大的时候。”
想了想,补充:“我早上起来忘记吃止痛药了。”
“去检查过没有?”程凉又问。
“嗯。”盛夏点点头,“没有大问题。”
程凉安静了半秒,又开了口:“这附近的药房只有医院门口,再等一等。”
盛夏闭眼:“好。”
其实脆弱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最难受的时候突然看到那张脸,破防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毕竟,身后的程凉不是她想象出来的幻觉。
她现在脑子很炸,先是拼命开始想各种下台阶的方法。
这其实不难,她刚才问的话也没头没脑。
她知道她此刻只要直起腰,哪怕什么都不说,程凉也会立刻松开她,然后她吃完药就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了。
这是最好的下台阶方法。
可这不是她心里能过得去的方式。
发生了,不能当成没发生过。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肢体语言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程凉没有避嫌,她也没有拒绝。
“我听这边的张秘书说,小梁的哥哥当时在夜市里,也被砍伤了,小梁一大早就去了市里。”她先挑自己能表达清楚的话题,“我挺容易受这类事情影响的,尤其这种时候,所以就……”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是上班时间,惊讶:“你下午不是还有手术吗?”
怎么会在这里?
“做完一个小的。”程凉回答,“另一个手术家属还想去大医院问问,就暂时取消了。”
盛夏抬头。
帽檐啪的一下打在程凉的下巴上。
……
程凉把盛夏的帽檐翻开,脸色有些苍白满头大汗:“想找你没找到,问了小白才知道你来县政府了。”
“你们丁教授也真是……”他说了一半忍住了。
她一来他就发现了,她充其量还只是个在读的学生,这教授就把她一个人丢下做负责人了,底下小白的情商差不多只有三岁,几个摄像大哥都是外包。
连医院这边的交接都没做。
她也就这样接了,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们团队都是男人,估计也从来没把盛夏当女人。
这是盛夏努力搏来的结果,他不想破坏,所以也一直没说。
但是像今天这种情况,让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大太阳底下跑上跑下的负责那几个五大三粗男人的安全,这老头子到底怎么想的。
“一会吃了药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他又把盛夏的帽檐给放下了,近距离看她那双眼睛,他还是有些吃不消,“下午我基本没事了,晚饭我给你打包,你今天就休息吧。”
他努力忍着没有越界的。
但是今天,他实在是没忍住。
所以他的手一直放在她肚子上,连挪都没挪一下。
第六十五章 白糖水
那天下午程凉做完手术出来没看到盛夏其实很着急。
盛夏这个人对安全的定义和普通人不一样, 三年前就敢一个人半夜三更去郊区夜宵店取材,他把她带到黑漆漆的小巷子她也半步不退。
因为家庭原因,她对安全方面的警惕性对标的是战区。
他真的怕盛夏根本不在意什么在逃杀人犯, 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取景——因为他前两天还听她在跟小白说, 苏县这边还需要找一些背景素材。
满头大汗的找了一圈,看着她捂着肚子坐在大太阳底下, 那一刻的心情,无法形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错了。
这三年负面情绪太多, 其中最难熬的, 还是回想起和盛夏恋爱的那一段,他把她送上飞机,他跟唐采西说,他不知道。
然后,从此变成平行线。
他难受过后悔过也在深夜里痛哭过,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心里痛成这个样子。
他就这么把她丢下了,在她跟他说程凉我害怕之后。
他太害怕了,所以他忘记了盛夏也会害怕。
他和盛夏团队里的人一样, 觉得她足够坚强,所以, 可以自己战胜一切。
他错了。
盛夏生气的,从来都不是他用消失的方法提了分手。
她生气的,是她曾经向他伸出手, 而他,放手了。
***
医院里总是会有一些隐秘不宣的忌讳,比如医生一般都不能说接下来基本没事了,通常这句话说完, 后面就是鸡飞狗跳。
那天下午程凉刚把盛夏送回家,一杯热水都没来得及煮开,手机就响了,医院的电话,他设置了单独的铃声,听起来乌拉乌拉的很瘆人。
盛夏之前有点中暑症状,吃了止痛药后程凉给她弄了湿毛巾,喝了一罐运动饮料,现在人缓过来了,正在懵着,听到铃声又抬起头。
程凉直接摁了免提。
医院急诊那边来的电话,背景音很嘈杂,有警铃声也有媒体的声音。
“程主任你在哪呢?出大事了。”急诊那边的负责人大嗓门一开,“早上那个在夜市砍人的杀人犯,送我们医院来了。”
盛夏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
“……那人受伤了?”程凉差点用手去摸她的头,使劲忍下了,打电话的声音却哑了。
她肯定会去的,这种素材跟她说你在家休息让小白拍都行不通。
程凉索性不劝了,一边开着免提听那边急诊医生跟他说那个杀人犯的情况,一边帮盛夏换了个湿毛巾,帮她拿了摄像机,顺手给她重新戴好棒球帽。
戴的时候还弯腰看了眼她的脸色。
止痛药效果立竿见影,她脸色明显好了很多,额头也没有冷汗了。
“我马上过来,五分钟。”听急诊医生把大概说完,程凉就挂了电话。
“今天医院媒体会很多。”他帮盛夏背着摄像机,“到门口以后我再把摄像机给你。”
“一会我会把急救病人推到你们有固定机位的那个诊室,你如果实在挤不进来,也不要勉强。”这是他唯一能给盛夏开的,盛夏不会觉得不舒服的绿灯了。
“谢谢。”盛夏没推辞。
“记得喝水。”房间里的热水器终于烧开了水,程凉灌到保温杯里放到盛夏的包里。
最后还是没忍住,帮她把额前的碎发塞到了她耳朵后面。
是他率先下的楼。
所以他只知道盛夏在后面站了一会才小跑步跟上,脸上的表情已经没有什么异样了。
***
杀人犯是车祸重伤。
他和警察在国道上展开了追击战,为了甩开警察冒险高速做了个急转弯,结果车飞出去了,人也一起出去了。
当然身上还有其他伤,估计是在夜市砍人的时候被人反抗弄伤的。
送进来时人已经休克,简单检查急救以后,直接送到了手术室。
程凉进去前,警察拉着程凉和普外盛医生的手,眼眶通红,他说:“为了抓他我们折了两个兄弟,请你一定要救活他。”
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老盛拍了拍警察的手,程凉垂眸直接进了手术区。
身后围着一大堆媒体,他只瞥了一眼,看到盛夏先他一步去了观摩室。
她真的,一直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姑娘。
所以有很多时候,会让人下意识的觉得先放弃她这一边也没事,因为她总能撑过去,因为她总是会原谅。
她父母这样做过。
丁教授这样做过。
他,也这样做过。
刷完手消完毒,程凉走进血腥味消毒水味浓重的手术室,闭眼,睁眼,接过了手术刀。
患者高速开车急转弯甩尾撞到护栏,钢筋刺穿腹部形成贯穿伤,现场急救的时候120开通静脉通道做好了抗休克治疗准备,119切断了体外的钢筋,体内的钢筋还嵌在肚子里,从车祸现场过来开了几十分钟车,要不是患者本身身体素质很好,可能连手术台都不用上了。
手术室里大部分年轻医生都没有在小县城这样的地方见到过这么严重的外伤,吸着气伸长脖子,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腹腔实质性脏器出血,摄片出来腹腔都是积液脏器已经挤压变形,患者刚进手术室又休克了一次,手术室内的医生都满头大汗。
这是一场很艰难的手术。
恶性杀人事件,外头围着媒体记者,伤者情况糟糕,可所有人都希望这个人能够救活,他要活着接受惩罚,不能让他死的那么便宜。
因果报应,不是这么用的。
这场手术,动用了苏县所有外科医生的力量进行了整整十个小时。
这人所有的腹部器官,能破的都破了。
光输血就输了快4000毫升,几乎等于帮他全身换了一次血。
腹腔内能看到的漏洞都补了,程凉现在已经单手就能把粥状血管补好,比林主任当年还快一点,普外老盛年纪大,做了八个小时之后头昏眼花先退出了无菌区,急诊医生紧随其后,程凉撑着做好了最后一根血管的缝合,也仰着脖子出了无菌区。
剩下的都交给了一助二助,能冲洗的都冲洗了,出了手术室还暂时合不上腹腔也没有脱离危险期,只能先在ICU观察,看患者自己的身体素质和求生意志,等情况再好一点,还得进行二次手术修补。
所有人都有点懵,老盛甚至恍惚的想要在手术室里来根烟。
脑袋嗡嗡的都是机器声,浓重的血腥味和结肠破裂后的味道熏得人头脑都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