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教授有时候都会躲在师姐后头让师姐出面摆平纠纷。
“今天怎么回事?”盛夏笑笑,开始秋后算账,“没看到逃生通道那四个大字?”
小白张张嘴,又抿抿嘴。
“我一开始是想让那个堵在路上的摄像大哥让道的。”小白知道盛夏的性格,这事不说清楚他今天就会被打包送走,“后来急救车来了,轰上来一群人,应该也有地方台的摄像什么的,我就被挤到前面去了。”
“再后来,我就想着……”他不敢说了。
“反正都在前面了就干脆拍点?”盛夏帮他接下去。
“嗯呐。”小白呐呐的点头。
“怎么?有业绩压力了?想弄大画面抢个预告镜头?”盛夏问。
小白:“……”
其实他昨天之前,一直觉得盛夏有时候的毒舌和他刚认识的程主任有点异曲同工。
昨天之后,他悟了。
不是异曲同工,这两人肯定有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师父。
“今天晚上的跟拍我来做,你先回去把医院的那些规章制度再看一遍。”盛夏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拍这个主题你要是没有对生命的敬畏,最好尽早收拾包袱去云南。”
“我们不是在拍援边歌功颂德走形式的样板片,丁教授下午说了,我们得让观众从镜头里看到他们的牺牲和奉献,了解他们的困难,并且把这些放大给所有人看。如果你看不到,那就说明你现在还不适合拍这个主题。”
“好。”平时一点眼色都不会看的小白这时候就很乖,点点头,抱着自己的摄像包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
“师姐。”他喊住了盛夏。
盛夏回头。
“我会用心的。”小白师弟眼眶微红,抱着摄像包,对盛夏挥舞了一下拳头表决心,“这种错误,我不会再犯了。”
跟着师姐,比跟着丁教授和去云南都好。
年龄相近,而且,师姐愿意耐心教。
盛夏歪着头笑了,冲他招招手,把口袋里的棒棒糖塞给他。
季节限定蜜桃味的,她都没舍得吃。
***
那场手术患者大出血,伤到了脾脏,手术时间很长。
盛夏坐在手术室外面,看着西晒的太阳终于落下地平线,等天彻底黑下来,已经晚上九点多。
程凉中途出来过一趟,和患者家属大致交代了病情,看到盛夏坐在长椅上,目光一顿,点了点头,就又进去了。
刚才情急的时候他大声吼了她的名字,跟领导似的让她把那摊烂摊子处理好。
所以那一眼目光交汇,多少有些心虚。
盛夏坐在长椅上耐耐心心的把自己双腿举起又放下,顺手做完了腹部运动,又低着头拿出手机开始在备忘录里噼里啪啦的记东西。
她并不介意程凉情急之下的情绪外露。
相反,她觉得畅快。
程凉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那么肆意的外露过情绪,一开始作为医生端着,后来作为男朋友,端的更厉害。
重逢,也不都是坏事。
只是一两天的相处,盛夏就逐渐明白自己这三年来一直纠结放不下的是什么,有些遗憾,在重逢后变得具体。
好像她渐渐地能够明白,为什么当时两个人都那么真心的感情,就这么虚无的没了。
可能,真的就是因为太真心了。
夜幕低垂。
程凉做完手术洗完澡换完衣服,又重新绕到了手术室外面,盛夏果然还在,戴着耳机低着头在手机上写写画画。
那个头顶,莫名的就让程凉想起当初在住院部第一次看到盛夏头顶的样子,她看到他,面不改色的藏起了她自己的签字笔。
疲累了一天,肩膀痛到抽筋,程凉的眼底却终于有了些笑意。
“我好了。”他走到盛夏面前。
盛夏仰着头看他。
目光清澈。
安静的走廊里,沉静的夜色中,有什么情绪,在两人的对视里慢慢蔓延。
第五十二章 “吃食堂么?”
“您按照平时的行程来就行。”盛夏拿了个便携摄像机套在手腕上, “跟拍周期有三个月,前面两周是试拍,主要是为了了解和熟悉您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节奏……”
她用了您。
“两周以后磨合熟悉结束了, 我们会出一个新的跟拍方案, 工作和日常生活都会定下重点……”
程凉:“不是二十四小时跟拍的吗?”
盛夏:“……”
清清嗓子,她直接忽略了程凉这个问题。
她当时也有这个疑问呢, 这么变态地跟拍要求程凉答应下来干什么?
“重点跟拍的内容我们会全程跟着,另外医院出现像今天这样的紧急病人或者突发事件的我们也会跟着。”
“其他的, 如果有您想让我们展现给镜头的内容, 我们也可以重点取材。”
这么配合的医生不多见,差不多就是在拍个人传了——真就是当年盛夏想拍的东西。
程凉看着盛夏。
盛夏写在备忘录里排练了几个小时的滔滔不绝地话头就断了。
“盛夏。”他说,“和丁教授讨论做这个跟拍取材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丁教授的学生。”
盛夏一怔。
“我答应拍这个纪录片,是因为我这边的工作还有一个季度就结束了,我想要在走之前能留下一些资料,让这边的援边工作能比我之前的更流程化,让后续来援边的医生少走一些弯路。”
“这三年来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帮扶项目,也一直在把这边的医生送到鹿城进修, 但是能做到的还是有限,援边的医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培养一个外科医生尤其是肝胆外科的,两三年的时间也还是太短。”
“所以我需要纪录片记录我们遇到的困难,而不是假大空地宣传我们做了多少工作, 这才是我答应丁教授取材的主要原因。”
程凉说这段话的时候,盛夏的摄像机一直对着他。
这段话,和她下午和小白师弟说的不谋而合。
这段话,也不是三年前的程凉能够说出来的。
“好。”盛夏点头。
她也终于不是三年前那个要拍个纪录片彻夜都睡不着准备了一堆问题最后作废的小姑娘。
“您说的我都明白。”她说。
他们之间的恩怨在昨夜一笔勾销, 他们接下来三个月的合作,背负着重要目标。
“我还有个私人要求。”程凉看着盛夏一脸严肃的样子,突然有了些熟悉感,冒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他急急忙忙的把这句说完,“能不能不要您?”
盛夏:“?”
“也不要程主任。”程凉说,“我现在还是副主任。”
盛夏:“……可以的。”
她很想问问如果他现在是主任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叫他程主任了,但是到底,身份尴尬。
所以她把接下来备忘录里的话说完:“三个月跟拍会有很多镜头,实际用到片里的不会特别多,所以看到摄像机也不要有压力。”
“如果有不方便拍的,我们可以随时删视频或者关掉摄像机。”盛夏接着说,“不要有心理负担。”
“那今天晚上关一下摄像机吧。”程凉从善如流,“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单独吃顿饭。”
这话很不合适。
时机、场合和说话的对象,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所以程凉轻咳一声,又补了一句:“让我适应一下。”
盛夏:“……”
他公事和私事的样子转换实在太无缝了。
以前年纪小,她对程凉又一直带着好医生的滤镜,觉得他虽然做事情很散漫偶尔幼稚,但是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自带光环,整天因为自己有钱凡尔赛。
倒是没发现他也有那么明显局促的一面。
像普通人那样的一面。
“吃食堂么?”盛夏问,顺手就关掉了摄像机。
“……”程凉是真没想到盛夏会冒出这么一句,“这医院没食堂。”
就一幢楼有个屁的员工食堂。
“我请你出去吃,最贵的店。”程凉被怼的语气多了点生气,“你就往贵了点,我有钱。”
盛夏轻笑,跟在程凉身后出了门。
这样挺好。
谁都不再提三年前的不愉快,她是千里迢迢飞过来拍援边的女导演,他则是援边三年仍然坚守岗位的,值得尊重的程主任。
程副主任。
晚上十点多,因为天黑的晚,苏县马路上倒还挺热闹,好多餐馆开着门,路上飘着一股浓烈的羊肉味道。
异乡的人间烟火。
“那几个摄像大哥你后来怎么解决的?”程凉问,“我听普外的老盛说,感觉你们都要打起来了。”
“讲道理。”盛夏仰头,看到了星河漫天,太亮了,她一时半会都找不到她的启明星。
“让他们知道我也懂道理,规则内的,不要跟我对着干就行了。”她补充。
程凉定定的看了盛夏一会。
她真的长大了。
轻描淡写的就道出了人性。
“学会抽烟喝酒,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懂道理?”他接着问。
“你教我的。”盛夏看着程凉,“想要拍出好片子,得先融入到那个环境里。”
他在网约车上,用了五分钟的学医经历告诉她的。
纪录片这条路不好走。
女孩子,尤其艰难。
“你那个吃夜宵会死的纪录片,应该拿奖的。”两人在进饭店之前,还是不约而同的提到了三年前。
他当时从周弦那里收到了七十五块钱。
那是他这三年来和盛夏唯一的一次交集。
她消失的太彻底,他回过神之后发现什么都没了,手机号、微信号、甚至邮箱。
“不符合主流也没有市场,有三百块的创意奖就不错了。”盛夏仰头看到了饭店的名字:苏县大酒店。
招牌金光灿灿。
看起来确实是这里最贵的饭店。
她率先走了进去。
程凉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却迟迟没有再动。
站在他面前的,是了解了规则,并且深入到规则里的盛夏。
成年人的,人性里的那些规则。
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扎着马尾辫目光灼灼板板正正的姑娘了,虽然她的脊背仍然挺直,但是眼底,却染上了阴影。
而这些阴影,有一部分,是他带给她的。
***
程凉为了贯彻他说的请吃最贵的,特地要了个包间。
县城里的包间无非就是用隔板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没什么隔音效果,但是好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已经不算高峰期,前半段都很清静。
盛夏提到拍摄流程,程凉会提出自己的意见,言之有物,棋逢对手,有来有往的。
这会让盛夏想起三年前,在她动心之前,她和程凉其实就算是比较有话题聊的朋友。
哪怕变成前男友,这种性格深处的合拍还是没有彻底消失,只是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回来了一大半。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让程凉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非得要在盛夏面前摆阔,报应很快就来了。
隔壁包间来了几个人,嗓门一开程凉的筷子就顿了顿。
都是医院的同事,都是本地医生,有几个是他带了两年的规培生。
年轻人,一落座就叽叽喳喳的开始各种闲聊,估计也没想到这个时间点隔壁包间会有人,嘻嘻哈哈的。
两分钟没到,这群嘻嘻哈哈的人嘴里,就出现了程主任的名字。
程凉和盛夏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无奈。
他确实自带光环。
到哪里都有人背着他说他闲话。
医生A:“程主任是不是还有一个季度就要回鹿城了?”
医生B:“差不多了吧,本来说是来县里一年的,结果还是做了两年。”
医生C:“回去应该可以摘掉副主任这个副字了,他在这里都被树典型了,你看这上头拍纪录片还得给他拍自传,明星一样。”
……
盛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
丝瓜汤,这里没有笋干,汤头对于盛夏来说也过于咸口。
程凉面无表情的吃着饭,心里却有个角落变得有些苦。
物是人非。
……
医生A:“你也别酸溜溜的,平时程主任教你的东西还少么?”
医生C:“我这不是舍不得么,他走了以后不知道下个过来援疆的是谁,还能不能像他这样一点都不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