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珍不知道她这是干嘛去,也没扯着嗓子问。过了十来分钟,宁香挎着篮子又回来了,而且篮子里还飘出来一阵热乎饭菜的香味。
宁香进屋后在桌子上放下竹篮,把里面装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桌上。随后她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到米饭上,端着饭碗和筷子送到王丽珍手里。
王丽珍简直惊坏了,哪敢伸手啊,只看着宁香说:“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啊?我不吃你的饭,你赶紧拿回去吧。我这地方你也少来,对你没好处的。”
宁香直接把碗筷塞她手里,“都费劲给你拿来了,你就赶紧吃吧。你这地方怎么啦?里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不是挺好的?”
碗筷不接也接了,王丽珍看看手里的饭菜,又看看宁香,“丫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成分不好,你跟我走得近,会被人说闲话的。”
宁香笑一下,“我最不怕的就是听别人说闲话,还能掉块肉?你这些年又没犯什么错,一直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连句错话都没说过,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没做反动的事也没说反动的话,有什么好怕的?”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王丽珍在村里被打压这么多年,人人都因为成分瞧不起她,给她白眼给她唾沫星子,她的自卑早深到了骨子里,控制不住怕这怕那。
看她发呆不说话,宁香又说:“三顿没吃了,赶紧吃吧,吃完关键躺着养养腰。”
王丽珍看宁香如此热心,也就没再推辞,捏起筷子吃起饭来。宁香做的饭菜很香很可口,她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了,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宁香自己也还没吃饭,便在小桌边坐下来,拿起筷子也开始吃饭。
她想了想,自己为什么要帮王丽珍呢。大概是因为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奶奶的影子吧,又或者看到了自己老年时候的孤独身影,心里不忍,所以就来了。
王丽珍显然是很饿了,一碗饭很快就被她吃了个精光,碗里连一粒米都不剩。吃完饭她要下来放碗,宁香忙起身过去接了,让她躺着就好。
宁香吃饭没有她这么快,她也不急,接完碗筷坐回桌边又继续吃起来。
王丽珍靠在床头,就看着宁香说:“丫头,你心好,以后肯定会有好报的。”
宁香笑笑,咽下了嘴里的饭菜,转头看向她说:“学习雷锋好榜样。”
王丽珍松口气,慢着声音又说:“雷峰同志确实是好人呀……”
然后她就絮絮叨叨,给宁香说起雷峰同志的各种好人事迹来了。什么帮助老人,帮助战友,做好事不留名,是人民的勤务员。
宁香一边吃饭一边听着,也没有打断她。听她这说故事的语气,又想起小时候,晚上躺在她奶奶怀里看星星,听她奶奶讲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的场景。
她听着雷锋的故事吃着饭,目光不自觉扫到床头的那幅小猫扑蝴蝶的彩色画,便定住目光多看了一会。昨天她送王丽珍回来,只草草瞥了一眼这幅画,没有留神多看。
现在仔细看起来,只觉得画上的小猫太可爱了,浑身毛茸茸的,望着蝴蝶扑爪子的神态,憨萌得让人忍不住翘起嘴角笑,心里也跟着软乎乎的,想伸手摸上一把。
王丽珍注意到宁香盯着她头顶瞧,这便停了嘴,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往自己身后的墙上看了一眼。看到头顶的画,她又转回来看着宁香:“你喜欢呀?”
宁香回回神,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便忙道:“小猫挺可爱的。”
王丽珍说:“没事绣来玩的,挂在家里解个闷。”
宁香听了这话一愣,看向王丽珍,“绣的?”
“是的呀。”王丽珍又把身子微微侧起些,不让腰上疼的地方受力,看着宁香慢声说:“你要是喜欢呀,我送给你,没事我再绣一幅,之前攒了不少丝线。”
宁香从来没在大队的绣坊见过王丽珍,还真不知道她的绣工怎么样。她看着王丽珍木愣一会,然后忙低头把碗里还剩的一口饭吃完。
吃完她就去到了王丽珍的床边,距离贴近去看床头的那幅“画”。
昨天草草瞥一眼和刚才隔了段距离看,她都觉得是幅画,是因为这幅刺绣做得太精细了。也就现在到了跟前,她才看清楚原来是针线绣出来的。
王丽珍看宁香是真的喜欢,便转手反手就把这幅猫扑蝴蝶给扯下来了。扯下来送到宁香面前,很是大气爽快地说:“喜欢就送给你,你拿着。”
宁香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伸手接下来,然后慢慢坐到床边上,把绣品撑在掌心上,一点一点仔细去看针脚。看了一会便发现,有的针法她都没有见过。
看完了,目光从猫咪的眼睛上抬起来,宁香看向王丽珍,紧着神色和声音问:“阿婆,这是您自己绣的?”
王丽珍笑着道:“是啊,干不动公社的绣活了,有时候手痒,就拿过来绣一点。”
宁香看看手里的猫咪又看看她,“您是……专门找师父学过吗?”
她们乡下的绣娘,照理说都是跟着家里人学的刺绣,等正经做了绣活,有时候会因为有新的绣品下来,会跟着苏城来的绣师学习绣制新东西,但也都不稀奇。
就目前来说,宁香是甜水大队一众绣娘里头,绣活做得最好的,但她根本都没见过王丽珍这幅绣品上所用的针法。而且王丽珍绣的是真的好,好到不是技巧两个字能概括的。尤其是猫咪的眼睛和神态,活灵活现像拍出来的一样。
手工刺绣从来都不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它是艺术品。就算是同样的底稿,到了不同绣娘手里,每个绣娘做出来的东西也都是有所不同的。
做绣活做得时间足够久的话,每个绣师都会形成自己的刺绣风格,运针走线都有强烈的个人特征,谁也取代不了。
技巧针法还可以学可以练,努力足够的话,能把技术提上来,但对于色彩形态,尤其人物动物神态等各方面的把握,有时候努力也拉不平差距,因为这需要个人审美和天赋。
就比如绣蝴蝶和猫,猫的眼神和体态,就是极其难把握的部分。
有的人绣出来的猫像没有生命的木疙瘩,有的人绣出来的猫,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摸上一把,抱在怀里揉上一揉,仿佛都能听到它软糯糯的叫声。
而王丽珍绣的猫,自然就是后者了。
她不仅是技巧很厉害,在色彩形态等各方面的把握上,也很让人惊喜。
王丽珍看着宁香的脸色,没忍住笑出来,“找什么师父学啊,都是从小跟着我娘学的,倒是有听我娘说过,祖上家里有人在宫里当过差,传下来好些针法。”
那就难怪了,都是些她们这种纯乡村绣娘接触不到的东西。宁香也是跟她奶奶学了入门的,后来也跟别人学点,但到现在也就会十来种很普通的针法而已。
王丽珍看她不说话,便又问她:“你也做绣活呀?”
宁香回神,看向王丽珍微微一笑,“做的,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比下地挣工分赚得要多一些。”以前赚了全部交到家里补贴家用,现在就自己用了。
王丽珍叹口气,“之前我也是做绣活挣点钱,现在老了,眼睛啊手速啊,全都跟不上了,就不做了。平时种点瓜果蔬菜,拿去集市上换个仨瓜俩枣。昨天看到鸡啄我地里的菜,我那个气啊,没成想把自己撂那了。”
话题被王丽珍给扯开了,宁香便也没再说刺绣,看着她接话道:“你休息两天,等腰不疼了再说。以后小心一点,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
说完这话,她把手里的绣品放下,起身到桌子边收拾碗筷。收拾好了摞在一起端在手里,她又跟王丽珍说:“你歇会吧,我先把碗筷洗了去。”
王丽珍看她要走,忙又叫住她,跟她说:“丫头,别急走,灶台那里有个米袋子看到没有,里面还有一点米,你拿点回去。那边墙根下的菜,你也拿点回去吃。”
宁香停住步子,看了看王丽珍说的米袋子,又看了看墙角下的蔬菜,并没有去拿。她给她送这顿饭,纯纯就是出于好心,没指望要她东西。
但王丽珍坚持要给她,继续说:“丫头,拿着,我不能白吃你的。”
她心里想的是,这年头谁家的粮食都不多,都是生产队按人头分下来的,多给别人吃一口,自己家里就少吃一口。她吃了宁香的口粮,自然要还。
而且这年头什么都没有吃的值钱,这幅绣品宁香要不要无所谓,她也没指望拿这个抵,但是大米和蔬菜,她必须让她拿回去。
宁香看着王丽珍的脸思考片刻,然后点头应了声:“行,我先把碗筷拿回去洗了放起来,待会我再过来拿米拿蔬菜。”
王丽珍看她应了也就没再追着她,让她先拿碗筷回去了。
而宁香拿着碗筷一路走回去,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王丽珍家的大米和蔬菜。她回到船上开门进屋,洗好碗筷放起来,坐到船上又屏气思考了一会。
凝神思考了四五分钟,宁香起身挎上竹篮,把自己的绣绷和没做完的绣品放在里面,又出门往王丽珍家去了。
同村人本来就知晓彼此的家庭底细,两天正经接触了两回,刚又在一起吃了顿饭,并聊了聊刺绣上的东西,现在宁香直接把王丽珍当个熟人了。
挎着篮子再回到她家,宁香也没有直接去拿大米和蔬菜,而是在床边坐下来,拿出自己的绣绷,捏起绣花针说:“反正我也没事,就在这里陪你吧。你这腰啊,得躺上几天才行的。你要是想上厕所呀,就跟我说,我扶你去。”
王丽珍没想到,宁香还真不嫌弃她这里。说着话这手上捏着绣花针,已经低头做起绣活来了,看起来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她想想宁香现在在村里也叫人瞧不起,走哪都叫人指指点点,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她也没再说那些自卑赶客的话,好片刻松口气说:“那咱俩就做个伴吧。”
宁香目光放在手里的绣布上,嘴角微微抬起笑,“这就叫,同是天涯沦落人。”
王丽珍没念过多少书,听不懂宁香说的话,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宁香少不得又跟她解释,这一说再又扯出别的来,于是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宁香也不是真的十九岁,和王丽珍还是很能聊得起来的,这一聊便到了傍晚。
眼见着半空的太阳落了西,宁香放在脑子里盘旋了一下午的事情,终于是盘旋不动了。她看着王丽珍又犹豫了一会,最后试探着开口问:“阿婆……我想跟着你学刺绣,你阿愿意教我呀?”
王丽珍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道:“我看你这绣活做得挺好的呀,咱们大队没几个绣娘能做出你这质量吧,瞧着不用学啊,完全够用。”
做这些简单的日用绣品,根本用不到多高超的绣技。如果一辈子只是这样靠这个为生的话,确实不需要再去学,但宁香显然不会这样过一辈子。
别人不知道时代会改变,她是知道的。
她把绣绷掖在大腿上,看着王丽珍认真说:“做这些日用绣品是够了,但我也想做点高级好看的东西。如果你家里有什么规矩,技艺针法不能外传的话,那就算了。”
王丽珍听这话又笑起来,“没有不能外传这种事,怕你嫌累嫌烦不想学,每种针法练起来都是要耗时耗力的,平时能用到的地方也不多。你要是真的想学,我教你就是了。”
宁香听完这话眼睛亮起来,“再累再烦都不怕的,您要是愿意教我,我一定把您当师父伺候。您要是想收学费的话,我也给。”
王丽珍冲她摆摆手,“不当师父不收学费,就教你玩。全大队的人都看不起我,难得你愿意理我这个老婆子,我也刚好解闷了。”
宁香笑着说:“那我每天给你做饭吃好哇?”
王丽珍真无所谓这些,她孤独的时间太久了,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每日都觉得异常难熬,有时候都想一头栽河里死了算了。难得这丫头不嫌弃她,愿意搭理她。
她故意不想说这个,便和宁香聊刺绣,问她:“你现在会多少种针法?”
宁香一个一个给她数了一下,“平针、缠针、抢针……一共十来种,都是基础的那些针法,在我好婆和其他绣娘那里学来的。”
王丽珍笑笑,又问她:“那你现在能把一根线劈成多少丝?”
这个都是常规技巧,做刺绣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劈丝。做一般的绣活,要把花线劈成八股或者是十六股,但在绣极细图案的时候,一根线甚至要劈到几十股。譬如绣制金鱼的尾巴,有时候就要劈到三十股。
宁香也不用多想,直接回答王丽珍:“我最多能劈出三十二丝。”
王丽珍笑了笑,伸手问宁香要了一根花线。宁香把花线放到她手中,只见两手捏住丝线,手指勾动分丝,不消一会,就把一根花线分成了很多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