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深深吸口气,无比想宁香蒸的大米饭,出锅的米粒颗颗分明,莹白发亮,嚼起来不烂也不硬,香得不就菜都能干吃下一碗。
江岸没说话,江源片刻又说:“她不会真和爹爹离婚吧?爹爹要是知道是我们把她给气走的,回来会不会揍我们呀?”
江岸淡定道:“肯定不会的,你没听好婆说么,她就是吓唬人呢,她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嫁到我们家的,怎么可能会真离婚?还有,爹爹才不会为了她揍我们呢。我们可都是爹爹亲生的,爹爹娶她就是为了照顾我们。”
听江岸这么一说,江源也不担心了。但是他还是想吃香喷喷的大米饭,于是又嘀咕一句:“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江岸清清嗓子,没说话。
***
从拎着提包出江家那一刻开始,宁香就预料到了,自己在这个以灰调为主的特殊年代,会是一个独行者。对于眼下这种情况,她早有准备,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她适应得非常快,而且发现这种独行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她不用再去应付那些世俗关系,可以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充实自己,做刺绣也是其中之一。
在这个沉闷的年代,她可以不慌不忙地默默沉淀自己,让自己有底气和能力去应对以后的时代巨变,并在时代巨变的浪潮中,站稳自己的脚跟。
汉字默写她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因为大部分汉字她都认识,所以也不需要别人来教她。她要做的只是把神魂游荡时候所学的东西,消化成自己真正的学识。
等把常用汉字都默写全,她要花钱去买点纸和笔,认真练练字。
那么多人因为她闹的这出事,生活乱成了一地鸡毛,又烦又憋闷,而她自己却完全不放在心里,一个人独处,过得比神仙还轻松自得。
晚上看完书学完习安然入眠,第二天听到鸡叫早起,仍旧是去绣坊做活。
昨天江岸和江源来甜水大队没有找她,她也没把这两个娃放心上。结果今天刚到中午做饭时分,江岸江源又背着书包来了甜水大队,并出现在绣坊。
其他绣娘不认识江岸江源,有人热心问了句:“你们找谁呀?”
结果江岸和江源理都不理人家,直接走到宁香面前,扯着嗓子开口:“喂!”
宁香听到声音才抬起头,发现居然是他俩来了。她表情倒是没多变,直接把他俩当空气,一点多余的目光都不给,低下头继续做她的绣品。
而江岸江源站到宁香面前这么一喂,大家也都猜出来这两个娃是谁了。年龄和样貌稍微对一对,不是宁香的那两个继子又是谁?
昨天红桃自讨没趣后,现在绣坊里没人愿意掺和宁香的事,都当热闹看。
江岸和江源被这些绣娘看得很不自在,所以江岸没好气看着宁香又说一句:“叫你呢,没听到吗?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宁香坐着不动,手上走针动作飞快,头也不抬道:“跟我说话客气点,我这忙着呢,没空听你说话。”
江岸虽小,但也要面子,而且他这是第一次被宁香这么冷冰冰地驳面子。
要知道之前的大半年,他在宁香面前耀武扬威,不管态度多恶劣,这蠢女人从来不敢对他冷脸,每次她都低声下气哄着他,唠唠叨叨给他讲道理。
突然被这么怼,他脸蛋瞬间就憋红了,捏紧了手指想再出声骂她两句。但一想到香喷喷的大米饭,还有那些菜啊肉啊的,他愣是又忍住了。
他站在宁香的绷架面前,憋了半天又开口说:“对不起,我来给你道歉,我不小心推了你一把,让你撞破了脑袋,是我的错,你消消气吧。”
说实话,宁香还是有些惊讶的。她没想到这个时间点上的江岸和江源,居然会来给她道歉。她还以为他们又是来骂她的,张扬舞爪跟两个恶魔一样。
不过宁香没有动容,她刺绣的手也就停了两秒,随即便又飞快地走起身,快到让人看不清她是怎么扎的针。
她反应平淡,绣坊里的其他绣娘反应可不平淡。她们越发看得来劲了,也都默契地交换眼神——人家娃娃都来道歉了,她该见好就收回去了吧?
结果眼神刚交换完,就听宁香说:“不用道歉,没有必要。你们来向我道歉,是真觉得自己错了,还是想骗我回去继续伺候你们,你们心里比我清楚。”
这话一出,江岸的脸更是赤红一片,像烧了两团云。到底是小孩子,再熊再坏心思也没那么深沉,所以江源的脸也跟着瞬间红成了一片。
他们一直认为宁香蠢,每天除了干活啥也不说,被欺负了也什么都不说。原来她一点都不蠢,只是之前都懒得计较而已。真计较起来,句句不留情。
绣娘们看着宁香又把话说死了,都纷纷摇起头来——人不能活得过分聪明清醒的,有些事糊涂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才能过得好啊。
到底还是年轻,气性太大。
而江岸江源的内心真实想法被宁香这么一揭露,两人也演不出别的戏,便再也找不到别的话说了。他们原想着,道了歉宁香肯定就消气了,哪知道她居然这样。
看他们不说话了,宁香抬起头来,又说了句:“赶快回去吧,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等你们爹爹回来了,我会和他离婚,永远离开你们家。”
江岸和江源抿住嘴唇,说不出话却也没有转身离开。
宁香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总不能因为她要走了,他们突然发现对她真有感情舍不得了吧?要是这样,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看他们杵着不走,懒得和他们多做纠缠,宁香果断收了针线绣布,拎起自己的包绕过他们出了绣坊,面容里没有半分犹豫,背影里带有极重的不待见。
而宁香一走,绣坊里瞬间就炸开了锅——“真走了?”
“真够狠心的呀。”
“这两个孩子多可怜啊。”
“你晓得的呀,不是亲生的……”
……
听到不是亲生的这句,江岸也回过神来了。他当然不想被人当成个笑话看,果断伸手在江源的书包上拉一下,带着江源出绣坊走人了。
出去后他面色和眼神就冷了下来,小小年纪一脸戾气道:“好婆说得对,后娘就是后娘,后娘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你,叫我来道歉,现在你满意了?”
江源跟在他后面跑,“哥,你怎么怪我啊?她说得没有错啊,我们就是想骗她回去给我们做饭,才来道歉的。要怪就怪,她太聪明了。”
江岸阴着脸停住步子,面对江源竖起右手食指,恶狠狠道:“你给我听着,以后我就是饿死,都不会再来找她!她不就是会做饭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江源没江岸这么气愤,他看着江岸吱唔道:“其实她真的挺好的……做饭好吃,会收拾家里,脾气也很好,从来没吼过我们,以前说话可好听了……”
江岸咬住牙不让自己动摇,用食指指着江源,“你再这样为她说话,你就是叛徒!”
这年代,当什么也不能当叛徒,江源忙立正站直,“我再也不为她说话了!”
江岸收回食指,攥起拳头满身气势往前走,江源跟在后头追上去,气息不稳对他说:“我实在不想吃好婆做的饭了,要不我们去嬷嬷家吧?”①“气都气饱了,吃个屁!”
“可是我没气饱啊……”
“那你去找宁阿香,再让她骂你两句。”
“……”
第013章
宁香今天回饲养室比较早,她淘米烧火做好饭,把饭放在锅里焖着的时候,又拿出课本来摊开在桌子上看了会,背背文章,专心做点数学题。
刚完整默背完一篇文章,生产队恰好到了下工的时间。林建东一个人牵了生产队的牲口回来,拉进草棚里拴好绳,又喂了喂粮草。
之前宁香从绣坊回来的时间都晚,吃完饭走得又早,所以林建东下工回来都没碰上过宁香。难得今天碰上,而且他刚好有事要找宁香,也算是巧了。
喂完牲口,林建东去到屋门外。
宁香看到他过来,连忙合起课本起身出屋,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在眼前这个世界里,唯一对宁香给予过支持和帮助的,就是这位生产队队长林建东。宁香不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人,别人给她的好,一分一厘她都会记在心里。
寒暄了两句,林建东伸手到口袋里摸东西,笑着问宁香:“在看书呀?”
宁香冲他点点头,微微笑道:“不识字不行的呀,还是得学习。”
长大后就没太多的接触,林建东对宁香算不上了解,但看她想要离婚的态度如此坚决,还借了书开始自己看书学习,他心底里是很佩服的。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能看出来,宁香不是在任性胡闹作死,而是心里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哪怕全世界都不理解她,她也要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人。
说实在的,虽然明白,但他对宁香的未来也是不抱乐观心态的。人只有顺应社会环境才能活得轻松,而她选择和所有人决裂,这条路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就怕她坚持不住,最后可能更痛苦。
不过难得看到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孩子,林建东便想着,能帮就多帮一些。这个世界实在太过沉闷无趣,大部分人都活得小心压抑没有生气,能看到个眼睛明亮的人多好。
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笑着和宁香说:“我好歹也是高中毕业,上学时候成绩挺好的,你要是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能解答的我都帮你解答。”
宁香嘴唇微微带笑,“谢谢队长,我接下来可能还要问你借初中和高中的课本看一看。还有,你在县图书馆借的那些书,能不能也都借给我看看?”
这些还不都是小事,林建东爽快道:“可以的,我抽空都找给你。”
他把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送到宁香面前,又说:“这是一些票,粮票布票没有,就是一些买油买盐买作料的票,每样都很少,你拿着用。不是我个人的,都是集体的东西,你既然决定回来,那就还是我们队的社员,我得负责。”
这年代国家实行计划经济,买吃的喝的用的大部分都需要票。而村子里各家的票证,自然都是生产队分发的,要做到人人有份,那就人人得到的都很少。
宁香低眉看着林建东手里的票证,片刻伸手接下来,然后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诚意满满道:“谢谢队长,队里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找我就行。”
林建东不跟她客气,“那是肯定的,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一定找你。”
说完这话,林建东也就不站着了。
宁香却惦记着住家船的事情,跟着又多问了句:“队长,队里还是没有空船能租吗?如果实在没有的话,就不麻烦你了,我到别的地方再问问去。”
饲养室算是每个生产队的固定集会地点,除了放农具养牲口,平时队里要是有任务宣布,要开会什么的,都是把社员召集在这里。
林建东作为队长住这里是为了工作,而宁香这样一直住着显然不合适。
林建东留了步,语气轻松跟她说:“差不多了,就这两天,最多过完节就能让你搬过去。你别着急,再在这里凑合住两天,等我安排。”
听林建东的这话,宁香感觉他可能以为她在嫌弃饲养室住着不舒服,毕竟这两间瓦房不大,里面堆了杂七杂八各种东西,连落脚的地方都少。
于是她忙笑一下道:“我急着搬走,不是嫌这里不好,是觉得住久了不合适,实在太麻烦你了。还有队里人来人往的,也怕人家早晚要说闲话。”
林建东点点头,觉得宁香考虑得有道理,虽然他自己无所谓这些。他在心里默默算一下,再次跟宁香说:“再等几天。”
宁香应下,目送林建东离开饲养室。
林建东走后,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票证,全都是斤两很小的。除了平时日常要用的油盐糖醋火柴肥皂而外,里面还夹了一张月饼票。
确实,马上就是中秋节了。
宁香进屋小心把票证装进黄书包里,收起桌子上课本,到灶边盛饭。吃完饭洗干净锅碗没别的事,挎上书包拎上自己的绣品,又往绣坊去了。
宁香到了绣坊便埋头扎在绣品上,其他一概不管。
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她成功靠自己慢慢提起来的手速,把自己领回来的绣品全部做完了。
剪断最后一根淡紫绣线,下午宁香拎着绣品去公社,到放绣站交成品。
陈站长对宁香的手艺一向都很满意,稍微检查了一下她做出来的成品,便结了工钱收了下来。
放好绣品后,他过来跟宁香说:“站里暂时没有原料可发了,节后我会去城里的绣庄拿,到时候你再过来,你手快,我给你多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