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断人祖宗香火了嘛?
胡提还担心凌叡听罢这话会不喜,却不曾想凌叡压根儿不在乎,反而一脸赞同地点点头。
“淮允说得不错,朱毓成的确没那胆子。他那人太拘泥于礼义廉耻,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若他真有那魄力动大悲楼的灵牌,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被我压在了一头。”
凌叡说到这,抬手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道:“能将手伸进大相国寺的,在这盛京也没几个人。依淮允所见,谁最有可能?”
谁最有可能?
除了朱毓成,定国公薛晋、宗家的宗遮、都察院的鲁伸还有司天监的掌印、秉笔太监,甚至是他自己,都有能力在大悲楼上做手脚。
卫家先祖的灵牌为何泣血?不外乎是因为七年前的事。
眼下在这朝堂里,对七年前的事最耿耿于怀的人,朱毓成是其一,鲁伸是其二。
可问题是,这事一旦被查出,几乎就等同于将自己与卫家绑在一起。一个不慎,就会被打成谋逆案余孽。
他们二人手握实权,实在是不需要用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来伸冤,也不符合他们一贯来的做法。
齐昌林摇了摇头,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盛京有能力做这事的人的确不少,可那几人根本没必要去做这样的事。昌林愚钝,着实猜不到这幕后之人是谁。”
书房里静了片刻,胡提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问:“有无可能,那灵牌迸裂之事就是个巧合?毕竟那灵牌在大悲楼放了一百多年,裂开了也很正常啊。”
齐昌林听见胡提这几乎不经大脑说出的话,也不接话,只垂眸饮了口茶。
不管是对凌叡,还是对宫里的成泰帝来说,卫家先祖灵牌泣血之事,只能是人为,不能是巧合。
地动与功德牌之事,尚且能说是老天爷在同皇帝示警。可肱股之臣的灵牌自行泣血,除了有冤,哪还有旁的可能?
这样的事一旦传了出来,朝臣可以装聋作哑,可百姓不会。
那本来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被忘却的谋逆案,会一点一点重现于世人面前。
从凌叡的宅邸出来,已是卯时一刻,齐昌林回了尚书府。
到府后,齐安上前给他撑伞,“大人一夜没睡,可要小憩个半日再去刑部?”
齐昌林摇头道:“我打个盹便好。一会上值时间到了,你便来叫我。”
齐安嘴唇动了动,沉默片刻后终是咽下嘴里的话,应了声“是”便要退下。
快行至门口时,忽然听到齐昌林轻声问:“齐安,你说她不在中州的话,会去哪呢?她弟弟既在中州,她怎会舍得离开那里?”
齐安喉头一涩,竟是答不出话来。
自从夫人失踪后,大人便再也睡不好了。
齐昌林似乎也没打算从齐安嘴里问出什么,不过须臾,便又道:“也好,若是连我也找不到她,那旁人也不行。”
齐安也知晓大人不过是累了,才会忍不住问起夫人的。
平素他是半个字也不会提起夫人来,仿佛和离后,就真的忘了她一般。
出了门,齐安狠狠吐出一口气,很快便收敛起脸上的情绪。
这府里处处都是暗桩眼线,他万不可泄露出半分端倪。若不然,大人就要危险了。
屋内,齐昌林在床头阖眼静坐了半盏茶的功夫。
再睁眼时,眼底的疲态一扫而过。
他猫下腰,将床底一张毛毡拖了出来,在地板敲了片刻,从一块松动的砖头里,摸出两本账册。
这账册已是有些年头,若是薛无问与鲁伸在此,定会发现这两本账册与他们从霍珏那收到的账册如出一辙。
纸张、墨水、字迹,竟然无一处不相同。
齐昌林翻了翻早已倒背如流的账册,揉了揉眉心,凝神思考了半刻钟。
窗外雨声淅沥,与记忆中那日的雨声渐渐重叠在一块儿。
承平六年,金銮殿外传胪,他得了二等头名。恩荣宴后,他抱着阿秀胡闹了半宿。
次日她起来给他穿官服,戴乌纱帽,郑重地同他道:“我只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无知妇人,说不来什么大道理。只是作为你的妻子,我不求你做个名垂千史的好官。我知晓不管世道是好是坏,好官永远是最难当也是最早死的。我只求你,做个有底线的官!”
阿秀希望他做个有底线的官。
可守住了底线,他就守不住她了。
一步错,步步错。
为官二十载,他早就找不到自己的底线,也早就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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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那日的雨一下就下足了五天五夜,到得六月二十八,天才终于放了晴。
霍府院子里的玉兰、木槿不堪风雨,花瓣层层叠叠落满了一地。
姜黎小心跨过地上的水洼,刚出了月门,便见一早去上早朝的霍珏居然去而复返,不由得诧异道:“怎地回来得这般早?”
“皇上龙体抱恙,取消了早朝。”
姜黎“呀”了声:“那日宫宴圣人瞧着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多半是这几日下雨,招了寒邪。”
她对政事一贯来不敏感,又被霍珏护着,自是不知晓这几日朝堂里的气氛有多压抑。
九佛堂的灵牌之事如今在盛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百姓茶余饭后间,都在讨论着这卫家究竟是有多少冤屈,才会让祖先的牌匾在大相国寺泣血。
成泰帝因着这消息日夜不得安眠,直接就病了一场。
霍珏也不欲同姜黎讲太多朝堂里的纷争,顺着她的话便道:“的确是寒邪入体。”
宫里的皇帝着了凉自有宫里的太医治,姜黎也没多大在意,只“嗯”一声,便同霍珏道:“我一会要去酒肆,你快去用些早膳,免得等会上值了肚子空空。”
霍珏挑了挑眉,“现下就去?”
自打他去了都察院,便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平素陪她的时间自然不多。小娘子喜欢黏着他,往常不上早朝时,姜黎都会陪他一同用早膳的。
今儿倒是太阳从西边起来了,小娘子居然不粘他了。
姜黎不能陪他用早膳也挺内疚的,平日霍珏便是再忙,也是要抽空回来陪她用膳的。
想了想,便踮起脚,在霍珏耳边小声道:“我要去酒肆多备些糕点小吃,今日会有很重要的人要来酒肆吃酒呢!”
第88章
宫宴回来的第二日, 如娘便同姜黎还有杨蕙娘说了,她此番进宫,遇见了幼时的一位邻家兄长。
那人于她, 是极重要的人。
如娘说起那人时,素来沉静的眸子缀满了水光,是说起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神态。
杨蕙娘听罢,一把拉住如娘的手腕,拉开她的袖摆, 道:“可是送你这红绳子的人?”
姜黎顺着望去, 便见如娘雪白的腕间戴着一条褪色陈旧的红绳子,绳子中间缠着颗粗糙却又磨得极光滑的木珠。
如娘耳朵一热, 倒是没想到杨蕙娘会将她先前提过一嘴的话都还记着。
“是, 是他。”
杨蕙娘眉心一蹙:“所以, 那人如今入宫做了太监?”
如娘能寻回她那位重要的人, 杨蕙娘自是替她开心。可那人入宫做了太监,又怎能给如娘幸福?
杨蕙娘从不觉着女子年岁大了, 守了寡了, 就不能再嫁人了。
这世道对女子忒苛刻, 那劳什子贞节牌坊就是束缚女子再嫁的索命绳。多少女子为了挣一座贞节牌坊, 生生将自己的下半辈子的幸福搭了进去。
杨蕙娘自个儿守了那么多年的寡,可不是为了要挣个什么贞节牌坊, 只不过是没遇着合适的人罢了!
对她来说,这合适的人不仅要对她好, 也要对阿黎与阿令好。
这样的人哪有那般容易遇到?这才蹉跎了那么多年。可如今遇到了孙大当家, 她却是起了再嫁的心思的。
也因此, 一听到如娘的那位邻家兄长是个太监, 她当真是失望极了。
如娘那样好的人, 过去那些年又受了那么多的苦,杨蕙娘是真希望她能否极泰来,遇着个良人给她幸福的。
可若那人是太监,又如何能给她幸福……
如娘虽不善言辞,可心思敏感,哪能不知晓杨蕙娘是如何想的?
她笑着握住杨蕙娘的手,目光真挚而坦率,道:“活着,已是,不易。能,遇着,便是,大幸。”
失散了那么多年,她与保英哥哥能活着重逢已是大幸。
旁的她也不求,只想着他在宫里安安生生、长命百岁的,闲暇了来酒肆喝几口她酿的酒便足矣。
赵保英来酒肆那日,天色晴朗,万里无云。
连绵了数日的狂风暴雨说停便停。
小福子笑眯眯道:“哎呦督公,您看这天蓝得哟,显然是知晓督公要去见如娘子了,特意给您们放晴的。”
赵保英淡看他一眼,笑骂道:“一会到了状元楼,可莫要这般油嘴滑舌。”
他今日没穿成泰帝御赐的那套朱红色官服,只一套简单的蓝灰色常服,配白玉冠。因着面容清秀阴柔,瞧着就像个白面书生。
小福子忙道:“督公有所不知,我与状元楼里的几位掌柜关系好着呢!杨掌柜还夸我长了张好嘴,会说话!”
小福子说到这,不免有些自得。
他不仅嘴甜,这张圆润润的脸也长得讨喜。这才被督公选中,陪他来酒肆吃酒。瞧瞧人高大人,脸长得那般凶,想吃酒都没得吃。
所以说,武功再高强也比不上一张好脸呢!
酒肆今日歇业,到得酒肆,小福子为了展现他与杨掌柜、姜小娘子的好关系,下了马车便殷勤地一口一个“姐姐”喊着,俨然是这酒肆里的一员。
他昨日来给如娘传口信时,姜黎她们就知晓他是赵保英的人了,还从他“不小心”说漏的话里得知,宫宴那日赵督公是特地去给她们解围的。
杨蕙娘本来并不知晓李嬷嬷使坏的事,从小福子嘴里听说后,心里一阵后怕,对如娘的这位邻家兄长简直是感激到不行。
赵保英到的时候,杨蕙娘不仅和姜黎一同在厨房忙前忙后,还特地将酒肆唯一一间雅间打扫得纤尘不染,给如娘与赵保英好生叙旧。
这雅间说来是当初姜黎特地让隔出来的,想着日后若是霍珏要带上峰同僚过来吃酒,也能有个安静些的地儿,不似大堂,总是吵吵闹闹的。
此时的雅间里,赵保英饮了一口花香满溢的百花酒,笑着道:“我在宫中这些年,过得不难。多亏了当初林先生教我识字,甫一进宫,我便被调到御书房里管书墨。这才慢慢入了圣人的眼,安安稳稳坐到了今日的位置。”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只字不提他当初是如何被兄长卖与人牙子,如何被人牙子强行去了势卖入宫里的,又是如何在旁人的辱骂糟践中守住这条命,当上人人敬畏的赵督公的。
小结巴眼窝子浅,若是知晓他从前受的苦,大抵要哭上一整日的。
如娘自是不知晓赵保英有过怎样惨痛的过去,认认真真地听赵保英说话,半个字都舍不得错过。
直到赵保英问她一句:“过去二十九年,你过得可好?”
如娘笑着点头,也不同他说,他离开定风县没两年,爹爹便去世了。后来她嫁了人,没两年便守了寡,被恶毒的公婆磋磨了十多年。
若不是遇着了杨蕙娘,兴许连上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好。虽,守了寡,但日子,不难过。遇到了蕙娘后,同她学,酿酒。还,还来了,盛京,遇到,保英哥哥。”
如娘说这话时,是真心觉着自己不苦的。
她受过苦受过累,遇到过心肠顶顶坏的人。可如今她有杨蕙娘、阿黎、阿令这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陪着,又遇回了赵保英。
于是,过往的一切苦难都似乎变得不值得一提了。
就像爹爹同她说的,人要往前看往前走。若是困囿于过往,那便如同沼泥缚脚,再也踏不出一步路的。
二人就这般慢慢叙着话,都只捡着好的话说。
丝毫不知,在过往那孤独的几乎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支撑他们走下来的,是他指间扳指与她腕间红绳里的一颗灰扑扑的珠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个秋日,如娘捡回来一块黑漆漆的木头,非说那是定风县传说中的凤凰木,要他磨出两颗珠子来。
“看,看到,凤凰木,会有,好运。保英哥哥,和,如娘,至少有,一人,会过得好。”少女张着湿润的眼,笑着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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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
霍珏正埋头写案牍,宗奎从门外进来,行至他身后,重重一掌拍在背上,道:“状元郎,不谢。”
手里的狼毫因着他这一掌硬生生划出了一条横杠,写了半个时辰的案牍就此阵亡。
霍珏默然片刻,抬起眼望着宗奎,道:“还请宗大人解释一句,珏需因何事谢你?”
说着,目光缓缓下移,示意宗奎看看被他那一掌拍坏的案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