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媗上车后,轻声问了句:“他呢?”
暗一愣了愣,他还是第一回 听魏姨娘问起世子爷。
想到这,暗一便要为世子爷掬一把辛酸泪了。
旁人都道世子爷在这盛京是万花丛中过,不沾一片叶,与玉京楼几位花魁的红粉佳话连街上的总角小儿都能道出个一二三。
唯有近身伺候的暗一与暗二知晓,他家世子一直都在追着魏姨娘跑,偏人魏姨娘还不太乐意搭理他呢。
没想到今日居然听到魏姨娘亲口问起世子来,真是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卫媗不知自己随口一说的两个字竟然引起暗一一番嗟叹,见他一直不出声,略一思忖,便又道:“你家主子可是从皇陵回来了?”
暗一这才骤然回过神,忙应:“是,主子回来后便进宫面圣了。”
卫媗微微颔首,不再多说。
车辕辚辚,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国公府。
无双院一众仆妇婆子规规矩矩侯在月门处,魏姨娘虽离开了大半年,可这位是世子爷拿来当眼珠子一般宠着的,在无双院伺候的人哪敢掉以轻心。
青石板路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拾掇得纤尘不染,地龙熏香全都点着,里头的摆设与卫媗离开无双院时亦是别无二致、分毫不差。
卫媗脱下斗篷,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眼。
无双院最初并不叫无双院,是她住进来之后,薛无问才给这里改了名儿。
从前她觉着这里是一座囚禁着她的牢笼,可现下再回首,却不由得想,这里,在过去几年里,未尝也不是一个家。
一个薛无问给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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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渐暗下,暮色四合的时分,薛无问从宫门离开,踩在细密的风雪里回到无双院。
院里长廊幽静,白墙上一扇半开的窗牖正透着淡淡的昏黄灯色,屋檐下挂着的油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薛无问推开门,便见床边矮榻里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乌发披散,面若芙蕖,清冷明亮的眸子在听见开门的动静时,缓缓望了过来。
薛无问对上卫媗湿润的眼,忽然也不急着进屋了。
就那般,停下脚步,微侧头靠上门槛,长指抵着腰间的绣春刀,半垂眼静静望她。
第54章 (副CP线)
一个月多前, 玉京楼的闻莺阁里,霍珏对薛无问道:“还请世子救阿姐一命。”
他说他做了个梦,梦里卫媗死了。
彼时他听见这话, 不过是当那小子在信口雌黄, 想诳他薛无问做他手上的刀, 替他铲除当初陷害太子府与卫霍二家的人。
说实话, 那小子在某种程度上, 竟是有些了解他的, 看穿了他这人并不如表面上看的那般忠于皇权。
但他到底幼承祖训, 哪些事该做, 哪些事不该做,他心里门儿清。
也正因为如此,父亲才会同意他回来盛京,甚至将定国公府在盛京的势力都交由他掌管。
可若是有朝一日, 他做了触及定国公府底线的事,那他迟迟早早要被这些势力反噬。
他自信,只要定国公府的人听他号令, 卫媗有他守着护着, 她就不会死。
是以,在霍珏说完那话后, 他心里难得地起了些怒火,似笑非笑地问霍珏:“怎么?想拿你姐姐做筏子, 利用我替你、替所有卫家人报仇?”
他虽笑着,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动了怒。
霍珏静默不语, 良久, 站起身, 对薛无问淡声道:“成泰六年的上元夜, 临安城地动,震中就在城东谭家村,数千村民几乎无一人能活。世子不如等到上元夜过后,再来寻我。”
后来,临安城果真地动。
薛无问派去临安的暗桩回来禀告,霍珏在那里,救了万余名本该十死无生的百姓。
地动乃天灾,根本做不得手脚。
而霍珏的梦的的确确预知了这场地动,甚至借着这个梦,前往临安救了那些本该死的人。
薛无问瞬间便明白了霍珏的用意。
他在告诉他,梦是真的,而梦里必死之人的命运,可以逆天篡改。
薛无问自诩自己也是见惯生死、心肠冷硬的人。
垂髫之年便被父亲薛晋丢去军营操练,十一岁上战场与北狄士兵厮杀,十六岁被肃州百姓尊称一句“少年战神”。
可那一夜,他独坐至天明,脑子里想的是,若有一日,卫媗真的死了,他会如何?
元月十七,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在城门外拦住了霍珏的马车,只问了三个问题。
何时?何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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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呜呜咽咽,摇得院子里的腊梅树簌簌作响。
早在薛无问回来之前,无双院的仆妇丫鬟便被卫媗遣去了外院,就连佟嬷嬷,都提前歇下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处处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
卫媗倚着个瑞兽熏笼,手里正拿着根拨弄香饼的银箸。听见薛无问的动静,她放下手上的银箸,回头望了他半晌,而后转过身,缓步走向他。
身后的冷风直直往屋里灌,薛无问到底是怕她冷着了,提脚进屋,将门紧紧阖起。
他昨日连夜赶回盛京,至今一日一夜不曾沐泽过,玄色的飞鱼服沾满了细碎的尘土雪污。
他知卫媗一贯爱洁,忍着没去抱她,只站在那看她,想着再看几眼便去净室沐浴。
却没想到,这姑娘径直走向他,二话不说便探手去摘他腰间的腰封,解他的绣春刀。
薛无问后退一步,低眸笑着道:“卫媗,我还未曾沐浴,一会你又要嫌我脏。”
从前他便犯过这样的错。
那是成泰三年的春天,他领了任务,离开盛京足足两个多月。再回来时,一入无双院便不管不顾地抱起她,压入床榻里。
这姑娘嫌他脏,没将自己洗干净就来碰她,恼怒得在他唇角下颌都豁了几个口子。
那几个血肉模糊的口子他倒是没觉得多疼,想着能让她解气,便由着她去。
再往后,每回将她惹恼了,他索性自动把唇凑过去,任她咬。
只是后来,到底顾念她爱洁,再不会像最初那般,出个远门回来,便急急抱着她可劲儿地欺负。
薛无问的话才刚落地,卫媗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顿,可没一会,又稳稳摸上他的腰封,解开,腰间长刀“啪”一声落地。
薛无问在她的手摸到他中衣时,终是扣住她的手腕,沉着声音道:“卫媗,你再这样,我可忍不住的。”
他都多久没碰过她了,真真是经不起她这样的动作。一会被他欺负狠了,她又得恼他。
卫媗乌黑的睫羽无声垂着,轻轻挣脱他的手,继续脱。
薛无问深吸一口气,一把抱起她,往内室走,在暖榻里坐下,对坐在他膝头上的姑娘道:“行,你既然想脱,给你脱个够。”
从前他使坏,捉住她的手教她如何脱男子的常服,她抬头就在他下巴留了个口子。
现下她主动如此,他哪还有什么自制力说不。
卫媗沉默着将他上身的最后一件衣裳脱下,手指抚上他的背,触摸着上头那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鞭痕,轻声问:“疼吗?”
薛无问被她问得一愣。
这姑娘方才不管不顾的要脱他衣裳,勾得他骨子里的火烧得劈啪作响,就为了这?
薛无问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他身上的伤口数都数不清,可背上那一片却是最触目惊心的,除却最初的一道剑伤,旁的全是七年前,父亲薛晋在他身上留下的鞭痕。
两人第一回 燕好时,卫媗也曾在榻上问过他,这些伤口是哪里来的?
他自是没有说实话,只说是在肃州与北狄士兵厮杀时留下的伤痕。
卫媗显然没有怀疑过他这套说辞,而且都过去那么久了,她为何又问起这茬了?
薛无问微微眯眼,漫不经心道:“几年前的旧伤,早就不疼了。”
卫媗抬起眼,清丽妍媚的脸微仰着,眸光沉静,看着他道:“我听老夫人说,定国公府行家法的鞭子带尖刺,国公爷拿鞭子抽的时候,定然是没留情的。那时,疼吗?”
卫媗话音儿刚落,薛无问一贯来慵懒的眉眼瞬间沉寂下来。
“薛无问,”卫媗抚上他的脸,声音很轻地问:“如果我要你娶我,你敢娶吗?”
薛无问不语,只垂着眼看她。
她实在生得好看,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就已经美得像天上的皎月。气质亦是高雅,出生于诗书传家的百年世家卫氏,又自小便被当做太孙妃来培养,是真正的一颦一笑皆是雍容华贵。
薛无问紧紧盯着她的眸子,与她对视须臾,便靠上身后的迎枕,提唇笑道:“卫媗,长出息了啊,美人计都使在我身上了。”
卫媗没有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胸膛,道:“不是喜欢我喜欢得紧吗?薛无问,你敢娶我吗?敢让世人知道,我,卫媗,是你薛无问的妻子?”
她承认,她是在使美人计,也是在拿她自己做赌注,赌他能为了她,改变定国公府的立场。
若是搁在以往,她是不敢赌的。毕竟她在这盛京,能用之人除了沈听,也就只得薛无问。
沈听忠于她,忠于卫家。
可薛无问不一样,他姓薛,有他的家族,有他作为下一任定国公的责任。她以为,他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会为了女色失去理智的。
然而这一回,她想赌一把。
阿珏只身一人在盛京的波诡云谲里谋划,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孤立无援。
她才是顶替大哥活下来的那个人,本就该由她背负起那些仇恨。
“卫媗,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薛家唯一的嫡子,是我爹娘唯一的孩子,不管我做什么,定国公府都会保住我?”
卫媗垂下眼,定定看着他胸膛,那里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是去岁他陪皇帝狩猎时,故意受的箭伤,目的就是为了拦住赶往桐安城的她。
卫媗抚着他胸口上的伤,轻声道:“是。”
薛无问轻笑一声。
这姑娘答得还挺理直气壮,丝毫不怕他生气,将自个儿的心思清清楚楚剖给他看。
“我父亲那人,我太了解了。我若真做了有违薛家祖训的事情,无需旁人动手,他会亲自提刀来取走我的命,眼睛都不会眨一个。如今定国公府在盛京的人虽都听令于我,可只要父亲想,这些人随时都可以对我倒戈相向。”
薛无问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看着他,继续道:“不娶你,定国公府的人为我所用,我可以护你一辈子无忧。我不会娶妻,不会纳妾,不会碰旁的女人,此生只守着你一人。可若是娶了你,极有可能我会死,你也会死。这样,你还想我娶你吗?”
卫媗抬起眼睫。
屋子里亮堂堂的,烛火明亮,火红的光照着他俊美的面容,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此时再不复从前的慵懒多情,变得清隽冷凝。
她与他对视,半晌,终是道:“想。”
薛无问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转而抵上她的后脑,低头咬住她的唇,吻得有些狠。
卫媗闭上眼,由着他疯狂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呼吸逐渐急促时,她听见他在耳旁低声道:“你要的东西,我什么时候不给过?你问我敢不敢,我自然是敢。卫媗,你要我娶你,我就娶你。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同你一起到阴间,去做对鬼夫妻。”
卫媗眼眶一热,忽觉喉头有些哽。
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代表的是,他将她卫媗放在了他的责任以及定国公府数百年的传承前面。
可她何德何能呢?她对他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好。
住在如意园时,她便时常见到阿黎拿着针线,将自己的手指头都快戳烂了,就为了给阿珏缝个荷包。
可她从没给薛无问缝过一件衣裳,没打过一个络子,甚至连一顿饭都不曾给他做过,她对他的付出是当真少得可怜。
反倒是他,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地哄她开怀。如今明知她要他做什么,会有怎样的代价,也甘之如饴。
只因她想,他便应了。
即便她要他做的事,极有可能会让整个薛家重蹈当初卫家的覆辙。
眼泪就这般猝不及防跑了出来,薛无问在她嘴角尝到苦涩的泪水,不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她。
就见这命根子似的姑娘,泪珠子一滴接一滴的,从纤长的下眼睫滑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薛无问抬手擦她的脸,又好笑又心疼。
“不是,卫媗,我这不是答应了么?你哭什么?”
这姑娘明明不是个爱哭的人,娇气是当真娇气,身子骨也的确比旁人弱,可她生了一身傲骨,轻易是不会落泪的,有时在榻上被她欺负狠了,也只是红了眼眶不会掉泪。
就算掉泪珠子了,也不像旁的小娘子那般,哭哭啼啼个没完,就只静静地流泪,不言不语,却瞧得人越发心疼。
薛无问统共只见她哭过两回。
一回是在肃州醒来后,得知卫霍二家无一人生还,她侧过身,背对着他,泪湿了半个布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