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姓眼中, 康王为人和善, 无半点皇子龙孙的傲气,很是平易近人。这样一个人, 之所以能得继大统,不过是时也命也。
说好听点,是天命所归, 说难听点, 那就是走了狗屎运。
大周朝的皇帝子嗣一贯不丰,先帝也不例外,除去夭折的几位皇子公主, 顺顺利利长大成人的便只有三子一女。
太子周元旬,四皇子周元庚, 六皇子周元季以及惠阳长公主周元宁。
永熹十二年秋, 先帝率一众大臣在西郊狩猎, 却不料遭叛党埋伏, 中了暗算。兵荒马乱中, 是太子为先帝挡了一支毒箭, 先帝才躲过一劫。
可太子也因此伤了底子, 折了阳寿。
彼时宫里宫外均流传太子活不过而立, 人人皆以为东宫要换人了, 连民间赌坊都开了赌约,赌东宫之位究竟花落谁家,四皇子还是六皇子。
来年春天,先帝立周元旬嫡长子周怀佑为皇太孙,并将皇太孙接入宫中,亲自教导。同时,立四皇子为康王,六皇子为顺王,择日出宫建府。
自此,别说在官场里浸淫多年的老臣,便是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都看明白了,先帝这一番举措,不过是在向世人宣告,东宫乃是正统。
波云诡谲的朝堂瞬时恢复平静,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更是就此打住。
之后几年,太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而日渐长大成人的皇太孙却颇得先帝看重。先帝曾在宫宴里笑着同群臣道:“此孙肖朕。”
若非那场谋逆案,皇太孙周怀佑该是大周的下一任皇帝。
而甫一出生便被批凤命的卫媗,是周怀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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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成泰帝温和地看着薛无问,道:“平身罢。可查出了那则流言的源头?”
“回禀皇上,臣只查出流言出自燕春楼。听楼里的老鸨说,那人是个胡商,先太孙未死的消息便是那胡商醉酒后同楼里的姑娘们说的,可那人清醒后根本不记得他说过这话。”
“醉酒?”成泰帝眸光微凝,“可抓着那胡商了?”
“尚未,那胡商两个月前在燕春楼宿了两日便离开了盛京,之后行踪成谜,臣已派人往城外去寻人。”
成泰帝微微颔首。
先太孙还活着的传言两个月前才在盛京流传出来,初时根本无人当真,这消息也很快便销声匿迹。
可不知为何,最近半月这传言忽然卷入重来,且越传越盛。前两日竟然传入宫中,连成泰帝都有所耳闻。
如今虽查到了是一名胡商酒后说的胡话,可成泰帝却半点也不觉安心。
“都说酒后吐真言,薛卿觉得这胡商说的可是真话?朕的那位好侄子,有无可能藏身于边关,恰巧被那胡商撞见了?”
薛无问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异色,道:“胡商一贯喜爱信口开河,尤其是在花街柳巷那些地方,一壶黄酒下肚,什么浑话都胡诌得出来。依臣看,那胡商说得多半是假的。”
成泰帝淡淡“嗯”一声:“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胡商。”
“是。”
说罢那胡商的事,成泰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提了提唇,望着薛无问,好整以暇道:“方才在宴上,贵妃同朕说,她娘家侄女现下正借住在定国公府,可有此事?”
薛无问被问得一怔,思忖片刻后,方才道:“确有此事,月前祖母身体抱恙,瀛洲王氏那位老封君便将王六娘子送来定国公府,说王六娘自小礼佛,福缘深厚,若能日日为祖母诵经祈福,祖母定能早日康复,如今王六娘便住在祖母的静心堂里。”
成泰帝闻言,挑了挑眉,颔首道:“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说到这,他停顿片刻,拿起桌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接着道:“你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这几年在锦衣卫为朕效力,倒是耽误你成家了。贵妃央着朕给她这侄女寻个良婿,朕瞧着你挺合适。你意下如何?”
薛无问一听,忙做出一个求饶的表情,情真意切道:“陛下还是绕过臣罢!臣平日里最烦的便是佛堂、寺庙那些个地方,若娶个日日诵经礼佛的娘子,微臣怕是连家都不敢回。”
“再说,母亲前些日子才给臣相中了一门亲事,微臣母亲的性子陛下是了解的,微臣哪敢忤逆她?”
薛无问的母亲崔氏乃显州崔氏一族的嫡长女,当初在盛京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说一不二。
成泰帝还是康王时,曾听闻定国公十分尊重他这位发妻,是以连先帝御赐的美人都不敢要。
思及此,成泰帝不由得哑然失笑:“薛夫人给你看中的是哪家的贵女?”
“是母亲故友的女儿,人在肃州,那姑娘还在服丧,等丧期一过,母亲便要上门说亲。”
薛家的本家便在肃州,崔氏会在那里给薛无问说亲倒也不奇怪。成泰帝放下手中茶盏,道:“既如此,朕就不勉强你了。”
薛无问这小子在盛京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常年留宿花街柳巷,成泰帝不止一次见他顶着被咬破的嘴唇上朝,听说都是花楼里的莺莺燕燕为他争风吃醋时留下的。
将他与那位喜爱礼佛的王六娘撮合在一起,的确不合适。
从御书房出来,秋延殿那里的宫宴已至尾声。
薛无问径直出了宫门,暗一替他开了车门,例行公事地问一句:“世子可是要回府?”
薛无问敛去脸上的笑意,淡淡道:“不,去玉京楼。”
暗一忙应一声,心里不由得腹诽:世子最近都宿在玉京楼,再宿下去,估计盛京里的小娘子都不敢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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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泰六年元月初九。
盛京大雪压城,冷风跟软刀子似的,直往人骨缝里钻。
就在这折胶堕指的大寒天里,姜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来了杨蕙娘与姜令。
“娘,阿令!”姜黎上前抱住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杨蕙娘,眉眼都快弯成一弧月牙。
杨蕙娘认认真真打量着她,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姑娘,头一回分开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忐忑。
好在自家女婿将阿黎照顾得不错。
心里头刚冒出这念头,便见霍珏从屋内走来,先是同她行礼问好,接着才行至姜黎身侧,将一件白色披风套在她身上,温声道:“莫要着凉了。”
姜黎摸了摸鼻子,方才她在屋里听到杨蕙娘到了的消息,便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连披风都来不及套上。
杨蕙娘见此,忙嗔了姜黎一眼:“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姜黎连忙解释:“我如今稳重许多了,不信你问霍珏。”
霍珏从善如流地颔首应是,杨蕙娘白了姜黎一眼,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无奈。
欣慰于霍珏对阿黎的体贴,也无奈于这份体贴。阿黎本就被她惯得有些娇气,如今被霍珏这般宠着,怕是要越来越娇气了。
周遭的仆妇忙着卸马车上的行李,姜黎挽着杨蕙娘的手臂,道:“娘,你快去看看我给你们准备的院子。”
“先等一下。”杨蕙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往四周看了眼,冲一位身着暗蓝色夹袄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招了招手,道:“如娘,你过来。”
那名唤“如娘”的妇人小心翼翼地行了过来,朝霍珏与姜黎重重鞠躬。
杨蕙娘忙止住她的动作,道:“不必如此,这是我女儿女婿,你只当自家晚辈便可。”
说完这话,杨蕙娘便扭头看向姜黎,同她介绍起如娘来。
原来这如娘是杨蕙娘在路上遇见的苦命女子,年轻时丧了夫,又无子无女的,被公婆磋磨了十几年,差点没了命。
杨蕙娘恰巧遇见她公婆拿棍子抽打她,一时不忍,便从如娘公婆手中将她买了过来。
杨蕙娘道:“我开酒肆也要雇人,日后让如娘随我酿酒便好。就是这落脚之处,我琢磨着先让如娘同我一起住在这,等酒肆开了再在酒肆后头给她劈个屋子,你们看这样可能行?”
姜黎自是无甚意见,但要往府里添人,她觉着还是霍珏同意了方才好,便回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写着大大的两个字:行么?
霍珏淡淡一笑,道:“阿黎做主便是,我听阿黎的。”
姜黎脸颊一时发烫,哪有人像他这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听妻子的,也不怕旁人笑他惧内。
她忙扭过头,对如娘道:“既如此,婶子安心住下便是。”
如娘听见这话,彻彻底底松了口气,哽着声音道谢,她虽年纪不小了,但气质温柔,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联想起她过去的经历,很是让人怜惜。
安置好如娘的事,姜黎正要拉杨蕙娘进去院子,忽然听到姜令喊了声“孙大当家”。
姜黎脚步一停,刚想同孙平寒暄几句,手心忽地一紧,便见杨蕙娘扯了扯她的手,不自然道:“不是说要带我进去看看吗?快带路!”
第46章
身后的婆子提着箱笼进进出出, 姜黎觑着她娘的脸,总觉着有些疑惑。
杨蕙娘为人爽利,孙大当家一路护送她与阿令到盛京, 按她一贯来的性子,不管如何,她都会同孙大当家客客气气道谢的。
怎地现下像是起了什么龃龉,要避之不见了似的, 真真是怪哉。
“愣在那做什么?娘累了, 快带娘进去里头歇一会。”杨蕙娘催促道。
姜黎只好冲孙平遥遥屈了一礼,这才领着杨蕙娘进了东厢院。
这宅子分主院与东西两个厢院, 西厢院两间厢房住着苏老爹与方神医,东厢院住着卫媗,如今还有一套厢房是空置的。
那空置的厢房姜黎已经收拾妥当, 准备给杨蕙娘住。至于姜令, 到底男女有别,自是不能住在东厢院的,索性叫他去同苏老爹一起住。
姜黎刚到霍府的第一日, 还觉着这宅子委实太大了些,打理起来可不容易。可杨蕙娘与阿令一来, 又觉着小了。
难怪霍珏同她说, 日后要给她换套大些的宅子呢。
姜黎与杨蕙娘刚进东厢院的院子, 便见卫媗穿着件大红的斗篷, 抱着个拳头大小的手炉立在腊梅树下, 冲杨蕙娘笑着唤了声“杨婶子”。
说着, 便朝母女二人走来。大红的斗篷被风卷起一角, 露出里头梨花白的袄裙, 聘聘婷婷, 风仪玉立。
杨蕙娘对卫媗的印象一贯来很好,忙笑着同她道:“魏姑娘,进屋子里说,外头风大,莫要冻着了。”
卫媗颔首一笑,与她们一同进了花厅。
花厅里点着清清淡淡的梨花香,佟嬷嬷领着丫鬟们进来奉茶,又送上糕点,接着才轻轻阖上门,退了出去,留下三人在屋子里说话。
杨蕙娘对喜欢的人素来话多,拉着卫媗的手说了好一通话,知晓卫媗来了盛京后便住在霍府,以为她是离开了定国公府,不为人妾了,还格外替她高兴。
“你放心,日后杨婶子定会替你寻个老实敦厚的夫婿。你这样好的姑娘,不知多少人抢着要娶回家做正头娘子的。”
卫媗一听便知晓杨蕙娘是误会了。
可想到薛无问那厮到如今也未曾来接她,她便也不解释什么,只笑着应“好”。
姜黎喝了两盏茶,见她娘越说越来劲儿,不由得纳闷,方才她还说累了,要赶紧回屋里歇息的。一转眼又拉着阿姐说个没完,丝毫不见疲态,分明是不累呀。
实在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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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垂,树影婆娑。
将杨蕙娘与阿令都安顿好后,姜黎回主屋盥洗,从净室出来时,霍珏已经回来了,正端坐在矮榻上看书。
见她出来了,便放下书,十分熟悉地接过她手上的布帛,替她绞干头发。
霍珏不是第一回 给她绞头发了,力道轻重都拿捏得极好,比之桃朱也是不差的。
姜黎舒服得闭上了眼,等到头发绞到半干了,才抓过他手上的布帛,道:“差不多了。”
霍珏将一个炭盆挪到榻边,抱起她,一同在榻上坐下,道:“方才孙大当家同我说,想留在咱们府里做护卫。”
姜黎正舒舒服服地窝在他怀里,听见这话,不由得直起身子,诧异道:“孙大当家的镖局不要了?”
不怪她诧异,孙平的龙升镖局在桐安城名气不小,便是姜黎这些与镖局不曾打过交道的闺阁小娘子都有所耳闻。
听说孙大当家年轻时便是武林高手,退出江湖后与一群志同道合的绿林好汉建了龙升镖局,走镖走了十来年了。
这龙升镖局是孙平的心血,他怎会轻易就放弃了?放弃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离开桐安城,留在盛京做护卫。
实在是叫姜黎百思不得其解。
霍珏瞧着小娘子秀气的眉峰微微蹙起,淡淡一笑,道:“孙大当家把镖局托付给他义弟何勇,镖局的人不日便会随何勇回桐安城。”
“那镖局是他一趟镖一趟镖走回来的,他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了?”姜黎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