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珏到的时候,乾清宫的地上满是鲜红的血。
惠阳长公主阖目躺在血泊里,面色平静,无悲无喜,早已断了气。
至死她都不曾交出那密诏,也不知晓赵昀就在大相国寺,更不知晓她那一刀根本没将周元庚杀死。
霍珏救下了尚存一口气的周元庚。
之后他从小福子嘴里得知,长公主前去乾清宫之前,曾在乾东殿同大皇子见了一面。
可无人知晓她与大皇子究竟说了什么。
后来大皇子禅位之时,只同他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厚葬王贵妃,二是厚葬惠阳长公主。
霍珏望着茶盏里清澈的茶水。
薛无问问他,是否有用?
实则他亦是不知。
上辈子他不明白为何长公主会杀了周元庚,毕竟周元庚对这个妹妹的疼爱的确是发自肺腑。
而长公主之所以会藏起承平帝的密诏,大抵也是想着要保护她这位兄长。既如此,又为何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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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公主府的人可不仅仅是薛无问的人,金嬷嬷出了城的消息,何宁自然也是知晓的。
此时正着急地在客栈外头等着,霍珏一出来,他便疾步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自家主子道:“金嬷嬷的事,我已知晓。可有查到金嬷嬷是为了何事折返大相国寺?”
“属下不知。这几日属下一直盯着公主府,没发现公主府有何异常,只不过——”何宁顿了顿,迟疑道:“金嬷嬷出来时,属下看见公主府的下人往她乘坐的马车抬进去一面鼓。”
霍珏脚步一顿:“一面鼓?”
“是。风雪太大,又离得远,属下只隐约看出那是一面鼓。”
霍珏静静立在那,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渐渐凝重。
“你去给赵公公递个口信,让他派人盯着乾东殿。”
何宁见他神色难得郑重,忙答应一声,转身冲进风雪里,没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那厢姜黎在霍珏去客栈后,便去清点要给外头流民送去的薪柴。
这一忙便忙得脚不沾地的,连霍珏何时回来了也不知晓。
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便问了一句:“你的事都忙完了?可要回永福街了?”
霍珏望了眼即将暗下来的天色,道:“回去罢,再不走怕天要黑了。”
姜黎阖起手上的账册,被刺骨的寒风刮得肩膀一缩,道:“娘和如娘婶已经回了永福街,我们一回府就能喝上热腾腾的汤羹。”
这样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一碗热汤大抵就是烟火人间里的小温暖。
当然,若是同你一块儿喝汤的人是你喜欢的人,那就最好不过了。
上了马车,姜黎便忍不住道:“今儿我听到好多人夸你,我,姜大掌柜,与有荣焉尔。”
霍珏眸子里漫出几缕笑意,配合着问:“都夸我什么了?”
“夸你那《奏白灾后合行六事》颇有成效,听说朱大人把《合行六事》往北境那些城池送去了,让那边的官府按照上头说的处理流民和城邦治安。”
《奏白灾后合行六事》实则才施行了不到十日,但效果甚著。
朱毓成索性将《奏白灾合行六事》送往所有被这场春雪波及到的地方,不仅仅只有北境那几座城。
姜黎掰着手指复述着今日听到的赞美之词,絮絮叨叨说完后,又想起了百姓们私底下讨论的九佛塔箴言,忍不住蹙眉道:
“我听人说,那则箴言里头提到了肃州还有定国公。还有人说,去岁和今岁之所以会灾祸连连,是因为天子失德。眼下这流言几乎无人不知,你说,定国公府会不会有麻烦呀?”
没有哪个皇帝会允许自己的百姓这样来揣度自己失德的,况且那箴言里的意思,似乎说是定国公才是天命所归。
若当真如此,谁知晓皇帝日后会不会对定国公府下手呢?
那,那阿姐怎么办?
霍珏抬手抚平姜黎皱着的眉心,道:“定国公府不会有事,阿姐也不会有事。你信我。”
郎君说罢这话,默了默,又对姜黎道:“阿黎,从前害了卫家与霍家的人,除了凌叡,还有一人。那便是当今皇上,周元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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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泰七年,二月十四日。
寒风凛冽,大雪压松,金銮殿檐下挂起了长长的冰棱。
殿内,朝廷众官位列两排,正面色凝重地说着这几日从北边各城递过来的奏折。
短短数日,大雪成灾。
请求朝廷派人赈灾的奏折跟雪花一般,一片一片在龙案上摞得老高。
好在因着施行了霍珏的《奏白灾合行六事》,眼下灾情尚且可控。
最令人担心的是北狄军的异动。
北狄地处大周之西北,与大周好些城池接壤。
此次的雪灾,北狄遭受的灾情更甚与大周北境各城。大片大片的草原冻成了冰原,牲畜经受不住严寒,大面积死去。
不少北狄百姓已经饿得自发跑去边境烧杀抢掠。
如今北狄太子与二皇子忙着争斗,暂时无暇顾及灾情。
可等到民声载道之时,二人便是没分出个高下,也会暂时联手度过这次天灾。
对北狄人来说,度过天灾的方法便是抢。
抢粮,抢牲畜,抢地。
今儿朝堂上讨论的便是如何应对灾情与即将来临的战火。
成泰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立于下首的薛晋,方才不少人提出要让定国公速速回去肃州。
有定国公在,多多少少能震慑到北狄军。
可这些建议都被成泰帝驳回了。
春雪成灾已经应验,那龙抬头于西北呢?是不是很快也要应验了?位于西北之境的潜龙,除了薛晋,还能是谁?
既如此,他怎可放虎归山?
这一日的早朝从卯时一直开到巳时方才结束。
散朝时,霍珏刚拾步下了玉阶,便见小福子匆匆踱步而来,在他耳边小声道:“长公主辰时进宫见了大皇子一面,之后便去了南直门。”
霍珏神色一凛。
与同样得到消息的薛无问对望一眼后,二人齐齐动了。
一人大步前往南直门,一人快步走向朱毓成。
第119章 登闻鼓响(正文大结局……
大相国寺, 药谷。
山上寺钟“噹”一声撞响,悠扬的钟声震得竹舍外的菩提叶簌簌作响。
金嬷嬷望着银装素裹的山林,叹了声:“巳时了。”
她阖起窗牖, 在床榻边坐下,掖了掖盖在赵昀身上的寝被。
“驸马啊,再过一刻钟, 殿下便要到南直门。”
“殿下说七年前,本该是由她去击那登闻鼓。您那日若是不去,就不会一睡不醒了。今儿,她让老奴在这代替她给您击鼓。这面鼓是当年您以头相撞的那面, 原先的鼓面早就裂开,殿下花了几日方才将这鼓面补好。”
“她让老奴同您说一声,这一次,她不会再做那胆儿小的长公主殿下。”
说到最后, 金嬷嬷忍不住老泪纵横。
十日前, 惠阳长公主回到公主府便从这破鼓里取出密诏, 笑着同她道:“嬷嬷,你替我同赵昀说一句对不住, 这密诏早就该昭然于天下的。”
金嬷嬷渐渐泣不成声。
她的殿下,她那位一到雷雨夜就要窝在她怀里的殿下啊, 那一槌子敲下去,她兴许再也不能回来。
“驸马啊, 您若是听到殿下敲的鼓, 那您就睁开眼看看吧!”
……
巳时一刻,南直门。
惠阳长公主穿上许多年前承平帝赐予她的冠服,一步一步走向南直门。
十五岁及笄那年,因着是大周唯一的公主, 又颇受帝宠,惠阳长公主的及笄礼十分盛大。
那一日,中和邵乐、丹陛大乐奏响,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立于两侧。
她沐着朝阳,穿着隆重的大红冠服,一步一步走上玉阶,走到父皇与母后身侧。
父皇为她戴上象征着长公主之尊的鸾冠,笑着同她道:“阳,朝者也。从今日起,你便是大周朝的长公主惠阳。”
大红的裙摆迤逦,惠阳长公主行至登闻鼓旁,执起那鼓槌。
七年前,赵昀就是在这里击响了登闻鼓。
那时本该她去的。
就像父皇说的,她是大周的长公主。
有许多事,旁人可以做,她不能做。
又有许多事,旁人不需要去做,她要去做。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震耳,在簌簌风雪里回荡。
菩提树下,赵遣与圆青大师放下手上的菩提果,不约而同望向传出鼓声的竹舍。
南直门内广场,将将下朝的文武百官诧异地望向了一墙之隔的南直门。
长安街头,无数百姓疾步奔向陈立登闻鼓的南直门。
“有人敲响登闻鼓了!”
“快,快去南直门!看看是谁在敲登闻鼓,又是为了何事敲!”
“上一次登闻鼓响,还是在七年前,那位以死相谏的驸马爷敲响的!”
柳絮般的落雪铺了一条雪白无垢的路,宛若一尘不染的绒毯,上头渐渐落下了密密麻麻的脚印。
曦光照耀宫门。
金色的光穿云破雪,落在惠阳长公主那顶金色的鸾冠之上。
她长眸环视周遭的百姓与百官,朗声道:
“吾乃大周长公主周元宁,今亲击登闻之鼓,状告大周皇帝,吾兄周元庚,弑父杀兄、通敌卖国、构陷储君忠臣、凌虐百姓!”
“七年前,吾父曾下密诏。诛康王,救太子。此诏因吾一己之私,不见天日足七年矣。吾父曾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吾令此诏重见天日,恳请吾兄周元庚退位让贤,以谢己罪。吾亦自请辞去长公主之名,愿自贬为庶人,以死赎罪!”
一张明黄色的密诏缓缓展开,露出六个凌乱却又力透纸背的字——
“诛康王,救太子!”
-
一刻钟前,乘鸾殿。
王贵妃自晨起后两只眼皮便跳个没完。
马嬷嬷给她拧了热帕子敷眼,敷到一半,一个心腹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内殿,颤着声音道:“贵妃娘娘,惠阳长公主去……去了南直门敲响登闻鼓了!”
王贵妃倏然起身,热帕子“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厉声道:“再说一遍!谁去了南直门?”
宫女“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回道:“是,是惠阳长公主。奴婢不知晓长公主为何要敲登闻鼓,我听阮嬷嬷说,长公主去南直门之前,去了趟大皇子的乾东殿。”
王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下不仅眼皮子跳,心脏也“咚咚咚”跳得极快。
王贵妃越过跪在地上的宫女,疾步出了内殿。
马嬷嬷追在她身后,道:“天儿冷,娘娘披上斗篷揣上个手炉再出去罢!”
王贵妃却顾不得说话,边走边思索惠阳长公主究竟会说什么,她又该如何应对。
她人刚出外殿,急匆匆的步履便骤然一顿。
殿外的玉阶之下,高进宝躬身朝王贵妃福了一礼,恭敬道:“贵妃娘娘,奴才受人所托,特地前来同贵妃娘娘递一句话。”
王贵妃不语,冷眼望着高进宝,目光冰冷。
高进宝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怒火,快步上了玉阶,压低声音道:“那人让奴才同贵妃娘娘说,大皇子那双眼生得与罪臣凌叡很是相像。”
寒风里,也就王贵妃与马嬷嬷听清了高进宝说了何话。
马嬷嬷面露惊恐,手里的雕金手炉“哐当”一声坠落在阶梯上,翻滚着掉入雪地里。
高进宝说完这话便不再逗留,大步转身离去。
“娘娘!”马嬷嬷望了望高进宝的背影,又望了望王贵妃铁青的脸色,“高公公这话、这话是何意?”
王贵妃道:“嬷嬷前两日去净月庵,可有哪位师太不见了?”
马嬷嬷道:“老奴去的时候,除了庵主,旁的师太全都在。”
庵主……那是她的人。
马嬷嬷去的话,庵主怎敢不在?
要么是被人掳走,要么是另投他主了。
王贵妃重重闭眼,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啪”一声断裂。
“娘娘,大皇子来了!”马嬷嬷忽然道。
王贵妃豁然睁眼。
只见玉阶之下,周怀旭身披着件厚厚的石青灰鼠披风,缓缓拾阶而上。
她压下心底的百般思绪,微微弯了下唇角:“旭儿怎地来了?”
周怀旭见王贵妃站在风雪里,连斗篷大氅都没披,忙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王贵妃身上,细声道:“天冷,母妃披旭儿的披风罢。”
周怀旭过去一年又长了个子,站在王贵妃身旁,身量已经差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