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仰起头望着她,袖摆下的手摸索着定定握住了她的手腕,“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倒不如说只有被拴紧,他才感到安心。
一阵细细的布料摩挲声,谢扶危突然换了个姿势,面朝她跪坐起身,撩起长发露出脖颈,轻声说,“请帮我扣上。”
……
得不到回应,他仰起脸,吐息一起一伏,眼里像是森林上空闪动的乳白色的星星。
银色的月辉落在他宁静的眉目间,谢扶危这个时候的模样像是仰望高高在上的神明的信徒。
微颤的雪睫,像是在等待着神明的宣判。
“好吧。”少女无奈地嘟囔了一声,走上前,帮他扣上了项圈。
神说,祂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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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金羡鱼所料,第二天,洞真仙君与身边某金姓女子的绯闻迅速传遍了大仙洲。
身上很沉。
一大早,金羡鱼迷迷瞪瞪地使劲睁开眼,差点儿被身上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谢扶危依然保持着那个蜷缩着的姿势,像蛇一样手脚并用把她抱在怀里。他睡得很沉,难得安详,金灿灿的日光照在脸上,竟然有种孩童般的恬静天真。
在不惊醒他的前提下,金羡鱼狼狈地挣扎出来,摸到玉牌看了一眼,看到玉牌上的消息后,她抱着玉牌足足走空了一分钟,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这消息不会是张连英传出。
昨天谢扶危如此“高调”地陪她出没于人来人往的蓬莱学宫,想必认出他来的人不在少数。
不,与其说是高调,倒不如说谢扶危就是对生活缺乏必要的常识。
洞真仙君谢扶危这几百年来一直洁身自好,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剑神之类的,他在众人眼里,则相当于已经献身给剑神的圣女。
金羡鱼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接下来的学宫生活可能会……十分忙碌。
玉牌上的消息多是在好奇打探这金氏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不过和后世相比,底下的讨论气氛明显温和收敛许多,当然也有表示出羡慕的,因为能得洞真仙君一对一,手把手,小班化辅导。
金羡鱼:……这是有什么毛病?
看来修真界的大家真的时时刻刻将修炼记挂在心,这么一想,她枕边这位真的需要反思自己一下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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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洲。
篝火即将燃尽,将熄未熄。
天际泛起淡淡的橙红,卫寒宵皱着眉走到人群前,毫不客气地踹了挤成一团,不知道在热切讨论着什么的众人一脚。
“喂,起来了。”
这是他这些日子收拢而来的亲信。
他即将靠这些亲信进入卫王宫,夺取王位。
他的父亲太过年迈懦弱,理当由他的孩子来继承他的基业。
往日里,这些亲信总要和他嬉皮笑脸玩闹一番。可今天他们看到他却好像见到了鬼,拼命朝对方使着眼色,护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给我。”卫寒宵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给我。”他强调。
少年个头蹿得很高,四肢修长,身材清瘦,神情有些恹恹的阴郁,鸽血红的眼底像是浮动着淡淡的阴翳。
瘴气得以清除,这些日子以来卫寒宵的修为更是突飞猛进。
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当中一人挠了挠头,“话讲在前面,给你看也无妨,但是苍狼你别生气。”
卫寒宵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又背着我做了什么?”
“与其说是我们背着你做了什么,”那人嘀咕道,“倒不如说……背着你做了什么。”
这三个字咬得极为模糊,卫寒宵蹙眉道:“谁?”
玉牌被送到他面前,卫寒宵淡淡地扫了一眼,瞳孔骤然缩成一线,面色遽变。
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如今的脸色有多难看。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若凝固。
众人屏声静气,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卫寒宵突然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哼,你们就怕我看到这个?”
他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众人一眼,“你们究竟是有多看不起我?”
触及少年血红的双眼,有人犹豫道:“……苍狼,我们是担心你。”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日后的决战。”
话为说完却被厉声打断,卫寒宵厉声打断了对方,张开手,手上的玉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攥成了齑粉。
很快就被一阵风吹走。
他冷冷地转身就走,“无聊。”
“……还有,这件事,谁都不准告诉师父。”
虽然卫寒宵在临走前留下了这样的嘱咐,但凤城寒毕竟不是任人欺瞒的孩子,短短一个下午就已经知晓了一切。
凤城寒的神情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地收起了玉牌,面上并无任何异样之色。
这股平静令卫寒宵感到一阵愕然,甚至是荒谬。
“所以,你也喜欢金羡鱼?”将手里的烤鱼递给凤城寒,卫寒宵轻描淡写地问。
“也?”凤城寒侧目,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字眼。
卫寒宵顿了顿:“……我说的是谢扶危,你和谢扶危。”
凤城寒目光落在烤鱼上,像是有意回避卫寒宵的视线,这会令他感到难堪。
“她很好。”
卫寒宵不知为何突然站起身,神情看起来有些愤怒:“你应该叫她师母。”
凤城寒的面色一时间苍白下来,抿紧了唇:“你也该叫她师祖母。”
这一句堵得卫寒宵哑口无言。
而凤城寒的下一句,却令他僵硬在了原地。
“那你呢,寒宵?”凤城寒不假思索道,“难道你便对金道友无意?”
“胡说什么,我才没——”
他说不出口,卫寒宵骇然意识到这一点,脸上血色顿失。
这几乎是凤城寒头一次失态,他一向温驯含蓄,从来不会置人于尴尬的境地,方才那一句开口前他甚至未加思索。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抱歉,寒宵。”凤城寒自知失言,深感愧疚,“我不是这个意思——”
旷野很安静。
呼啸而过的夜风很冷。
第77章
良久,卫寒宵又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语气恭敬:“那师父你呢,师父你这样活着不累吗?其实你本性比谁都离经叛道吧。”
凤城寒一怔。
掷下这么一句话后,卫寒宵就走远了。
他脚步很快,脑子里一团浆糊。旷野的风呼吸间如刀般割开喉咙肺腑,一阵生涩冷厉的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快要无法思考。
凤城寒的状态自然也没比卫寒宵好到哪里去。
他不安地望着卫寒宵离去的身影,心乱如麻。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第一次冷战,卫寒宵的言语一如利刃直刺心底,凤城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袖中的玉牌“当啷”落在地上。
金羡鱼收到凤城寒的讯息的时候,正在温习蓬莱学宫今日的课业。今天一天她几乎是在众人的注目下度过的。起初她还能心平气和地解释几句,但来问询的人多了难免感到疲倦。
至于谢扶危,他本来不需要修习学宫的课业,但不知道他心血来潮选修了什么课,一整天下来都见不到人影,直到傍晚这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寝居。
蓬莱学宫课业繁重,谢扶危回来之后,什么也没干,就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一起温书。
玉简被金羡鱼随手搁在一边,任凭消息闪动。
虽然繁重的课业让她头大如斗,焦头烂额,不过这一天下来不是没有收获的。
昔日儒家亚圣孟子曾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的概念一直是儒门的修炼核心。
养气最重要的是“感”。
“气”只有“感”后才能聚化形成万物,所谓“凡气清则通,昏则壅,清极则神”,“八极六合融融一气,天地万物和然无对”。
引导天气间的“正气”,其实和引灵入体没什么区别,修炼修到最后,追求的都是搜积虚空中清灵之炁,万物合于一,合归天道。
这一天下来,金羡鱼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炼化灵气的效率翻了数翻不止,体内的灵气莹润内敛,异光浮动,更为精粹,突破的趋势愈发明显。
或许就在这几日。
玉简闪动了数下,金羡鱼都无有所觉,直到将手头上的工作暂时处理完毕,这才想起来察看。
谢扶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脸上盖着书,枕在胳膊上伏案小憩,呼吸清浅。
金羡鱼目光一瞥,无意中瞥见他手边的一摞书。
《中馈录》、《食珍录》、《云间绣谱》、《瓶花集》?
她手一抖,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脑袋上雷云滚滚。
谢扶危他学这些做什么?!
可惜她目前并不能把谢扶危喊起来问个彻底。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似乎学起来十分吃力。谢扶危睡得很熟,眼睫在书页上投下淡色的阴影。
金羡鱼收回视线,神情恹恹地扫了一眼手上的玉简,一目十行跳过了那些无用的垃圾信息,突然被一个眼熟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
署名是“凤城寒”。
她心里咯噔一声,抿了抿唇。
凤城寒: 【抱歉,深夜冒昧来讯叨扰道友,某今日在玉简上看到了有关道友的传言,道友与师尊……】
他也看到了玉简?
虽然金羡鱼早就料到这一切早晚会传到凤城寒几人的耳朵里,但这速度还是快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和谢扶危之间的关系,其实连金羡鱼自己也没弄明白。
说是在谈恋爱,可她又斩断了情丝,对谢扶危生不出任何依恋之心。谢扶危对她而言,充其量算盟友兼活很好的炮友。
当然,如果谢扶危能尊重她的意愿,她其实并不抗拒与他继续下去。
可凤城寒不一样。
哪怕知道承认会暂时伤害到凤城寒,金羡鱼还是慎重地一字一顿地勾画出。
【是,正如你所见。】
长痛不如短痛,她这样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但愿凤城寒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并不是个良人。
金羡鱼等了一会儿,玉简隔了很久才送来了对方的消息。
……
【原是如此,道友与师尊很是相配,祝道友与师尊能早日盟结良缘、白头……】
“白头永偕”这四个字却迟迟难以成书。
他理当祝福。
凤城寒望着玉简默然不语。
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说,金道友与师尊十分相配,师尊的修为足可护她此生无忧,他理当祝福,理当为她感到高兴。
一直以来,他不正是希望她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吗?
可另一个声音却来自于卫寒宵。
师父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究竟是他想做君子,还是不知不觉间,背负着众人的期待,长成了众人所期望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矫言伪行,难道不累吗?
他心底或许还是有不甘的。
凤城寒闭上眼,呼吸间胸膛微微起伏,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玉简。
师尊、寒宵、弄道友……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愿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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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星漏,大微议事堂。
危梯入冥,天风拂檐,悬星为烛。
堂内分列数把椅子,坐着如今天星漏玉氏从本家到各支脉的话事人。
此时会议刚刚结束,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末位的黑衣青年身上。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玉龙瑶白嫩的脸上露出了点儿无辜,坐得更为端正,乖乖地将两只手搁在桌子上。
身为玉氏并不起眼的旁支庶子,这位阴阳星君这些年来晋升得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刚刚更是笑吟吟地左右着会议的进程,在资历和辈分为大的玉氏,玉龙瑶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惹得不少长老心生不快。
“星君短短数年就能有如此成就,可谓英雄年少。”说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玉氏长老。会议结束,对方以一种闲话家常般地态度关切地赞叹。
玉龙瑶不假思索道:“还要感谢族中长老多加栽培。”
玉氏长老和蔼笑道:“你如今地位不同往日,出门在外更是代表着我们玉氏的脸面,这一身行头也该重新置办了。”
他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玉龙瑶他稍显破旧的黑色罩袍与牛皮靴上。
“尊夫人难道不曾为星君多备上几身新装?”
玉龙瑶已隐隐感觉到些许不耐烦,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莞尔笑道:“内子爱玩,这些日子并不在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