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南听到这番客气的话,瞥他一眼,似想说什么,最终却也只是笑着作罢,他朝人略一颌首未再多说,而后便一路向前走去。
俊朗挺拔的少年郎身高腿长,走路带风,大概是早就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了,任由众人在一旁围观,而他脚下步子却不曾有一息停歇,余光倒是在看到苍衣男子与他一道同行时瞥了一眼,只是两人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谢池南和许亥无论是相貌还是本身的能力在众新兵之中都是最强的两位,眼见许亥跟着谢池南同行,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也慢慢跟了过去。
前面有军官为他们引路,而一路走去,也有不少声音随风传来。
有说第一名入玄甲营的,也有说谢池南的,此时他们便正好听到不少老兵在讨论着谢池南,“刚刚我问了侯爷的亲随,确定那位谢二公子来了。”
“他竟然真的来了。”有人讷讷,还有人说,“这几日桑将军的脸色简直称得上难看,听说他跟故去的谢将军情同手足,知道二公子也报名后,他这阵子不分早晚操练,他底下那些兵都累得在喊娘了,回头见到那位二公子,他们不会直接打起来吧?”
“不会吧,再怎么说那也是侯爷的儿子啊。”
“侯爷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既然进了军营,就都是一样的,如果桑将军事出有因,那侯爷也管不着。”
……
这些话传过来的时候,不仅是引路的军官回头看了一眼谢池南,就连和谢池南并肩同行的许亥也忍不住扭头看了谢池南一眼,可他身边的少年郎还是先前那副神色。
他似乎并未听见,又像是并不在意,他只是一路往前,目光从始至终都很坚定。
许亥幼时就请了不少名家教自己习武,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武艺还是眼界都非同龄人能比,在没有见到谢池南的时候,他并未把这位年少成名的谢家二公子当做自己的对手,可此时见他在这么多的评判中依旧能够从容不迫、不疾不徐,他终于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也终于把谢池南视做自己在这新兵营中的对手。
看来——
今日注定会有一场恶战了。
许亥捏紧手指,抿紧薄唇,收回视线,和谢池南一样目视前方向前走去。
“老葛,回来了啊,这次新兵怎么样?”有路过的老兵瞧见他们,同引路的军官打了声招呼,正要询问那位谢家二公子来了没,就见那被称作“老葛”的军官朝他使了眼色。
可那老兵却没看懂他的眼色,反而看着他奇怪道:“你怎么了,眼睛抽筋了?”说着便把自己心中好奇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倒还知道关键,压着声,悄悄问,“那位二公子来了没有?”
他说着还看了看他的身后。
他这声音,后面那些新兵听不见,可那位谢二公子就在他身后,怎么可能听不见?葛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正要让人忙去,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笑音,“我就是。”
老兵一愣,后知后觉越过葛威朝他身后看去,便见一个唇畔含笑的玄衣少年郎正笑看着他。
即使少年和侯爷长得并不相似,性子也截然不同,可那通身的气度还是让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当着当事人的面问他来了没,尤其之前他们还在讨论他,这让就算被军营磨得早就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老兵也霎地红了一张老脸,他站在原地讷讷不语,前方却传来一道仿佛浸着寒意的男声,“站在那做什么,还不滚过来?!”
听到这道声音,谢池南一路不曾变过的脸色也终于慢慢有了一丝变化。
这一直观的变化,在他身边的许亥最容易察觉到,他看着少年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然后一点点抬起眼帘往前方看去,却又像是想到什么而低下头,就连先前那抹上挑的唇角也渐渐往下压,只是当他指腹压在手腕处那条红色发带时,那些突然变得低落的情绪却忽然又一扫而光,少年重新抿紧唇线,望向前方,目光又变得和先前一样坚定。
许亥看着他这番变化,挑了挑眉。
喊人的是桑岳,也是这次新兵营的总教头。
几乎是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葛威和那老兵就纷纷脊背一凉,桑岳在营中可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尤其是这阵子,更是魔鬼变态的不行,被他逮到,那可不是负重跑十圈那么简单,老兵连忙退到自己的岗位,葛威也立刻敛了心神领着新兵往前走,到桑岳跟前,恭声喊人,“总教头。”
桑岳没看他,而是径直朝他身后的谢池南看去。
时隔六年再次见到谢池南,他看着面上不近人情,可只有桑岳自己才知道,他此时的内心十分复杂。当年他在战火中失去自己的家人又被谢平川收养,可以说是和谢家两兄弟一道长大,旁人都说他和少将军谢春行情同手足,却不知道被他当做手足的并非只有谢春行一人。
对于他而言,谢春行是他的家人亦是他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为人温和,总会默默给予他需要的东西又不会让寄人篱下的他觉得难堪,而谢池南……他在外倨傲张狂,对家里人却很好,虽然不似谢春行那般体贴入微,可他永远都会在外人面前维护他。
桑岳始终都记得当年刚进侯府的时候被外面的人讥笑破落户攀高枝,那个时候他攥着拳头咬着嘴唇却不敢说话,而还年幼的谢池南却挡在他的面前,一拳朝讥笑他的人砸去。
他那会也才几岁,比他面前那些人要小多了,但砸出去的拳头却没有一丝犹豫。
从那天开始——
他就把谢池南当做自己的弟弟,他誓死都会守护的弟弟。
他们三个人一起长大,而比起忙碌的谢春行,他接触谢池南的时间更多,谢池南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他在书院骑射得了第一也是他第一个知道,就连第一次喝酒,也是他带他去的。那个时候春行不给他喝酒,他又一心想尝尝酒的滋味便偷偷过来找他,他们两个人那会总背着春行跑出去喝酒,虽然最后都会被逮住,却也不担心,反而会在春行无可奈何的注视下拉着他一起喝……无论是在金陵,还是雍州,甚至在这雍州大营,都曾有过他们三个人的欢笑声。
甚至到现在,午夜梦回之际,他的耳畔还是会时常响起当年他们三人的说笑声。
他们倚着灯火敲碗唱歌叙述自己心中的抱负,他记得春行的抱负是天下大安,是百姓不受战火之苦,而谢池南的抱负是让匈奴人俯首称臣,收回那本该属于他们的疆土。
而他呢?
他没有谢池南那样伟大的抱负,也没有春行那样悲天悯人的想法,他想要的不过是谢家一门平安康健。
所以在知道谢池南一个人领着兵马去追逐逃跑的匈奴三王子时,从来都把谢平川的话奉若圣旨的他却头一次不顾他的军令跟了过去,那个时候他脑中想的只有——
谢池南不能有事。
谢池南绝对不能出事!
可等他到那的时候看到的是殷红着眼眶蹒跚着脚步恸哭的谢池南以及身中数箭早就没了气息却依旧杵着长剑不肯下跪的谢春行,漫天黄沙,空气中都是浓厚的血腥味,而他手里握着的那柄长.枪就在目睹这一切的时候直直地砸进了黄沙中。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年死的是他,那该多好。
那么谢家还会是那个完整的谢家,是那个永远充斥着笑声带给他温馨的谢家,而他和谢池南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总教头,一百个新兵都已经到了,这里是名单册子。”老葛说着便把手中的册子恭恭敬敬地呈了过去。
这道声音也终于唤回了桑岳的思绪,他收回目光,冷着一张脸接过名单册子,点漆的黑眸在谢池南那个名字上停留片刻后便又抬头和众人冷声道:“在军营,最重要的就是服从命令和遵守军纪,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进大营,我暂且放过你们,要是日后你们还是今天这个样子,我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他明明生得俊朗却目若寒星,说起话来也仿佛裹着凌厉的寒风,让人在他的注视下忍不住就想挺直脊背捏紧心神,生怕弄出一丝纰漏被人斥责。
“听到没!”
“听到了!”众人齐声答道。
谢池南察觉到在自己说完后,桑岳的目光又往他这边看了一眼,那眼中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让他下意识地想抿紧唇,好在这一次,桑岳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而他握着手腕上的发带沉默不语。
“带他们去换衣服,两刻钟后,我要在操练场上见到他们。”桑岳说完便转身离开。
葛威目送他离去后也不敢耽搁,冲身后众人说了一句便立刻带着他们去了不远处的一个营帐内,营帐很大,已经放好了新兵的衣服,雍州大营的普通士兵穿得都是统一的绛色劲装,而玄甲营穿得都是清一色的黑色。
进了营帐,葛威留下一句“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穿好立刻出来”然后也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原本屏息不敢说话的一群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只是想到他的话,一群人又变得焦急慌乱起来,脱衣服的脱衣服,拿衣服的拿衣服,可他们这群人身高体型都不一样,有时候拿到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一时间,营帐内充斥着不少声音,从头到尾什么话都没有说的便是谢池南和许亥了,两人各自拿了一身衣裳,走到一旁换衣服。
他们动作快,没一会功夫就换好了衣服,甚至已经在叠自己的衣服了。
许亥放衣服的时候往身旁扫了一眼,清一色的绛色新兵服饰,上头连一丝花纹都没有,朴素的不行,可穿在谢池南的身上却是数不尽的意气风流,甚至让他本就俊美的面孔又变得秾丽精致了许多,他就像个天生的衣架子,无论穿什么都能衬出他的疏朗挺拔,许亥还注意到,那一条红色的发带始终都在他的左手腕上,微微露出边缘的一角上有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一看就是女子的所有物,再看谢池南这副珍视的模样,显然是他心上人的东西。
从前也没听说这位谢二公子有什么心上人,不过这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对他而言,进雍州大营,目标就是拿第一进玄甲营,而谢池南正是他面临的最大对手。
想到这。
许亥立刻收敛心神,也不再看谢池南,肃着一张脸第一个往外走去。
谢池南看了眼他离开的身影倒是没有着急出去,他把换下来的衣裳细细整理好后放到了架子上,而后又抬手整了整衣襟和衣摆,要出去的时候,看了眼手腕上的发带,他的指腹情不自禁地再次捏住那朵牡丹花……重新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遇见那些熟悉的人,要说他这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可能的。甚至有好几次,在桑岳看过来的时候,他想逃避似的低下头,但好在,只要看到这条发带,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许多。
此时在这满堂轰乱之下。
穿着红衣的少年郎捏着那朵牡丹花阖眼深吸一口气,等他再睁眼的时候,那所有复杂的纷乱的情绪也就一扫而尽了,他目视前方,义无反顾往外走去。
……
在桑岳规定的时间内,葛威领着谢池南等人到了操练场,那里除了桑岳还有不少穿着绛色劲装的将士,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青年男子。
青年相貌虽然普通,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子温和,站在满身戾气的桑岳身边,他看着更让人觉得亲近和依赖。
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谢池南的脚步不可控制地又停了一下,那穿着黑色劲装的青年人便是秦森,与桑岳一样,秦森也在战火中失去了自己的家人,他性格腼腆又不爱说话,进谢家的时候已经快有十来岁了,虽不似桑岳与他那般亲近,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六年前父亲雷霆大怒,想在众将士前杀了他,秦森是第一个下跪请求父亲收回成命的人,甚至在他被打了五十军棍后,也是秦森拿来伤药为他疗伤。
他看得太久,以至于远处的秦森都察觉到了。
黑衣青年循着视线看了过来,在看到红衣高马尾少年的时候,目光先是一怔,六年未见,从前恣意张扬的少年郎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以至于秦森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来,但当他看见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时,他便笑了。青年笑容温和,以至于一时间把那平淡的容颜都冲淡了许多,只是很快,他的耳边就传来一声轻哼。
谢池南此时已走近,自然也听见了。
看到秦森眼中流露出来的无奈,他的心中却终于有一点暖意和安心,他没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在桑岳还未发火前垂下眼帘在队伍中站好。
他这一番举动太快,以至于桑岳原本要吐出的呵斥也只能卡在喉咙里,他沉着脸看了一眼对面的谢池南,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身边的青年,这才握着手中的名册,上前一步沉声,“第一列开始,从左往右,报数!”
以先前进军营时的名单,谢池南在最后。
此时他便站在最后一列最后一个,可他身量颀长挺拔,即使站在最后也如鹤立鸡群一般,一身不算熨帖的红色劲装裹在他劲瘦的身体外,明显优于其他新兵的气度和样貌让众人总是忍不住就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除了其余营中老兵,秦森和桑岳也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