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南心中着急,正想说话,手臂却忽然被身边的女子握住,他身形一顿侧头看了一眼,原本急躁的情绪在看到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时也在一瞬间被安抚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转过头,用尽可能平缓的语调和彭成辉说道:“我不知道呼延利是不是真的派人在鸣沙山埋伏我爹,可即使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得去看一看!”
“彭叔叔。”
这是谢池南第一次在军营这样称呼彭成辉,甚至带了几分祈求,高大魁梧的男人明显被震住了,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听他说,“你比我更不希望我爹出事不是吗?”
“我……”
彭成辉正想开口,身后便又传来一阵动静。
“出了什么事?”
更多的人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桑岳也在其中。
彭成辉虽然是副将,但他知道桑岳的本事,平日谢平川不在军营的时候,他也都是跟他商量事,这会看到他,彭成辉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明显松了口气,“你来的正好。”他忙把此事和人说了一通。
桑岳皱眉,没有立刻说话。
而他身边其余几个将军却意见不一,有担心谢平川的赞同立刻调兵去鸣沙山的,也有怕随意调兵出事的。
众说纷纭下,一道沉厉的男声响在其中,“无大将军的命令不可随意调遣兵将,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十年前肃州卫的事难不成你们都忘了?我当然不是怀疑谢都司,可如果出了事谁来担责?”
十年前,陕西兵团发生一桩大事。
肃州卫的李老将军出兵迎战匈奴,他作战经验丰富,虽年迈却也真正抗住了匈奴铁骑,不想后防却在这个时候出了事,他的亲信副将被匈奴买通,在他最需要援兵的时候却带着肃州卫的一众将士去了另一个地方,苦守多日的李老将军没有等来援兵,最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战死沙场,而那些将士也没能回来,肃州就此城破,匈奴铁骑一路北上破了重重边防。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大汉还有不少名将,只怕如今世上早已没有他们这些人了。
众人想起往事,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谢池南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他薄唇微张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无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当然知道他们的担心,也清楚不能怪他们,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尤其是在军营,可他不能因为这些规矩就不去做这件事了!即使只有一成的可能,即使他猜错了,即使父亲没有出事,他还是得去看一看。
他已经没有兄长了,不能再没有爹了。
面对他们的沉默和争论,谢池南没再说话,他只是忽然握紧拳头转身离开。
即使没有别人,他一个人也能去!可步子刚迈出一步,胳膊就被人握住了,谢池南侧目看向身边的少女,少女一身襦裙头戴帷帽,两片薄纱挂在竹笠上,露出少女那张冷静沉稳的脸。
他想让她松手,却听她说——
“我来替他担责。”
她的声音并不算响亮。
若放在先前那样嘈杂的环境中,只怕只会如水滴聚于河川毫无水花,也是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沉默,即使她的声音不高也还是引来了一众人的注目。
众将领也是这个时候才看到营中居然还有一个女子。
军营不准女子进入,不少人在看到她的时候都敛了眉肃了容,只有桑岳看到她时目光一怔,却也没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赵锦绣依旧握着谢池南的胳膊,即使被这些满身煞气的将军看着也面不改色,黑夜把她明艳的脸衬得愈发白皙,她抬着尖尖的下巴凝望他们,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却又仿佛含着千钧的气势,她说,“我是陛下亲封的平阳郡主,若有差池……”她说到这,看了一眼身边早就呆住了的谢池南,继续说完之前未说完的话,“我与他同罪!”
第96章 “弓满极致,这样的谢池……
“赵锦绣……”
谢池南喃喃喊人, 可迎着她那双平静的目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彭成辉等人也都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身份竟然会是当朝郡主,只有早就知道她身份的桑岳神色如常向她问安, “郡主。”其余将领听到他的声音也都反应了过来,刚刚还杀气腾腾面无好色的一群人纷纷向她抱拳问安, “平阳郡主。”
“众位将军不必多礼。”
赵锦绣言语温和,并未因为他们先前的态度而拿乔, 而是就着他们先前讨论的事说起来,“诸位将军镇守边关多年,想必也都和那位呼延利打过交道, 他是什么为人脾性你们也都清楚, 匈奴蛰伏多年, 他如今卷土重来自然不可能只做空城计。”
眼见众将士目露沉吟, 她继续说道:“何况国法之下尚有人情。”
“军纪重要, 可人命更重要,倘若我们所猜是真,那安北侯和去鸣沙山的八百将士现在就是生死关头之际, 我们在这多耽搁一会, 他们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彭成辉一听这话率先变了脸色,他再也顾不得别的,震声吩咐, “现在就给我鸣鼓召集兵马,侯爷若怪罪下来, 老彭我一人承担,大不了——”他咬了牙,“我再折一只腿!”他言语铿锵,身后小将不敢耽搁立刻应声跑开。
鸣鼓响起之际, 这个先前安静的雍州大营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就怕那呼延利唱的不是空城计而是调虎离山。”有人说。
彭成辉这些年跟着谢平川行事也变得稳重了许多,听到这话,他略一沉吟问桑岳,“桑将军,你怎么看?”
桑岳却没有回答,而是目光扫向谢池南,问他,“你怎么说?”
进军营这么久,这是桑岳第一次主动和他搭话,谢池南神色微怔,但也仅过了一个呼吸,在所有人目光聚拢之际,他便立刻收敛心神沉着答道:“呼延利这次行踪隐蔽,我们这么久都未曾察觉,想必所带的人也不会多,现在大营一共有一万人,我打算率领三千兵马去鸣沙山,请其余将军镇守大营,以防呼延利还有后招。”
“不行!”
彭成辉第一个反对,“你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你在这,我去!”
谢池南并未因为他的反对而受挫,反而更加冷静地回答,“我虽然不比诸位将军熟悉战场,也没参加过几次战役,但鸣沙山我去过许多次,那里的条条道道我最清楚。”
彭成辉奇怪道:“你怎么会去那?”
“我……”
谢池南忽然卡了壳。
赵锦绣见他这般,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面上的踌躇,忽然明白这些年他时不时会消失一阵子是因为什么了,旁人都说他是眠花宿柳,可她知道谢池南最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抿着红唇凝望他,眼中却有藏不住的心疼。而除了赵锦绣之外,桑岳也似乎知晓了他为何会总去鸣沙山的原因,他点漆目光落在谢池南的身上,薄唇微抿,只一瞬又移开,看着彭成辉说道:“既然他熟悉,就让他跟着您一起去吧。”
“这里有我和其余将军,必不会让后方失守。”
在场的除了彭成辉,官阶和声望都不如他,彭成辉没意见,其余人自然也不好再有意见。事情定了下来,众人各自去处理事务,彭成辉去点兵,谢池南要跟过去的时候看了赵锦绣一眼,“你……”
赵锦绣不等他说便笑着接过话,“你去吧,我就在这等着你和谢伯伯平安回来。”
谢池南心下一松,紧皱了一晚上的眉眼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凝视赵锦绣的时候,目光却蓦地一闪,黑夜下的明艳少女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实在不如从前那般精致美艳,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就乱得不成样子了,可她只是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凝望他,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就忍不住心脏滚烫,如若擂鼓。
想到她先前握着他的胳膊说的那番话,谢池南的心底忽然又是一阵五味杂陈,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她无论发生什么都十年如一日的维护,却又难过她只是拿他当朋友。
也不知道她和林斯言怎么样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池南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哑声一句“等我回来”便收敛心绪大步往前走去。
整装待发之后,谢池南穿着一身寒光沉沉的盔甲高踞在神离之上。
他面前是彭成辉,身后是三千将士。
赵锦绣第一次看到这样打扮的谢池南,他一身玄衣软甲身姿挺拔,俊美的五官即使藏于银盔之下也一览无遗,握着缰绳的手五指分明有力,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谢池南不再仅仅是一个少年郎,那个从前梳着马尾踏马而歌恣意潇洒的少年被岁月打磨成了一个挺拔锋利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将军。
心脏蓦地一跳。
耳边也跟着传来一道男声,“第一次看?”
男声打破了她的思绪,赵锦绣回头便看到负手站在她身边的桑岳,“桑大哥。”
她喊人。
面对赵锦绣,桑岳还是从前的模样,此时听到这旧时称呼,他含笑点头,而后与她一道望着远处已准备出发的谢池南,他目光悠远绵长,唇角还含着谢池南许久不曾瞧见的笑,他用回忆的语调和她说道:“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打扮还是在六年前,他一身玄衣软甲,手握佩刀直指北方,有破日而归的气势。”
赵锦绣仿佛从他的语言中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如朝阳一般耀眼。
短暂地晃神后,听出他话中的遗憾和可惜,赵锦绣回头看他,“现在也挺好的。”眼见身旁青年朝她看来,她目光不闪不躲看着他,“不是吗?”
“是。”
桑岳笑了。
他看着大军如疾风一般一往无前往前奔去,金戈铁马,地动山摇,他那双从前裹着寒冰的眼睛却在此刻带着三春水般的温和,“小狼崽子总要长成狼王的。”
狼王……
赵锦绣在心中沉吟这两字。
她没有说话,只是凝望远处,这么多人马,可她还是一眼就寻见了他的身影。
“走吧,”
桑岳说,“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先去营帐休息下。”
赵锦绣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桑大哥”便跟着他往里走去。
……
鸣沙山。
黑夜之下,地上金色的沙石也被月色照得泛出清冷的白光,看着远处包围他们的匈奴狼骑,谢平川身边一个将领脸色难看稟道:“大将军,四面都有埋伏,我们这点人马怕是突围不了!”
他们今日来鸣沙山重新布防,没想到要回去的时候,马儿忽然一阵异动。
紧跟着远处传来异响,竟是久未出现的匈奴铁骑再次出现在了雍州边界,匈奴铁骑共分狼、虎、狮三骑,六年前昌平一战,大汉和匈奴两军受损都极其严重,匈奴更是直接折损了这最为勇猛的三骑,没想到今日狼骑卷土重来,看着竟是比从前还要勇猛。
早知道呼延利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也没想到此人这样厉害,短短几年光景,不仅从最不被看好的匈奴王子成为匈奴单于,还重新整顿出了一支只听命于他的狼骑。
“侯爷,”
秦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阵仗,压着嗓音跟谢平川说道:“我和李将军先护送您出去。”
“对!”李威接过话,“这个形式,我们想突出重围是不可能了,但护送侯爷离开还是可以的。”他说完一边拿手卷起手中缰绳,一边握住手中的长刀,做出随时准备突围的姿势。
沙漠夜里风大,狂风卷起沙石,像下雨似的发出沙沙声响,也掠起了谢平川身后的披风,他看着远处,漆黑眼眸十分平静,即使身陷囹圄,他也面不改色,只平平道:“他们要的人是我。”
话音刚落,领头的一个匈奴将领就朗声笑道:“一别多年,谢侯爷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啊!”
说话的那人是如今匈奴左贤王铁弗尔,当年匈奴几大将领,只有他逃脱了,早几年他扶持呼延利铲除异己登上单于之位,而他也就此成为匈奴的左贤王。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暧昧,谢平川身后一众将士纷纷变了脸,八百将士抽刀待战只等谢平川一声令下就冲出去,可谢平川看着远处却依旧神色平静,他只是虚握缰绳,迎风淡道:“大汉和匈奴几年相安无事,如今左贤王领兵前来,是又想挑起战争了吗?”
“怎么会?”
铁弗尔长刀横在胸前,笑道,“我仰慕侯爷都来不及,岂会挑起战争?近来营中醇酒正好,本王是来请侯爷去营中小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