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尽力弥补,弥补17岁那年的过失,那么锋芒的一个人啊,从此蒙了尘、折了翼,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不停折磨着自己。
她不敢想象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他,当听说事故背后的真相时,会多么愤怒,多么冤屈,多么痛苦,那是他人生中无法逆转的四年时光,可她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将这个世界对他的残忍隐没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表面风平浪静。
直到这一刻,姜暮才看清那异常平静的后面是被尖刺扎得血肉模糊的骨和筋,尊严和志气。
姜暮不知道已经是第几罐啤酒了,她喝完一罐,金疯子就重新递给她一罐,她并没有感觉身体暖和起来,反而随着金疯子的话越来越冷,她的眼前出现很多道重影,每一个影子都是靳朝的样子,直到他好像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喊着她的名字。
“暮暮,暮暮……”
她的肩膀被晃了几下,手术室的门开了,她听见了那个李医生的声音,他对金疯子和连夜赶到的靳朝说:“伤口已经缝合了,失血太多了,幸亏狗子是DEA1.1的血,还能给输上,能不能活就看这两天的情况了,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姜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隔着玻璃看见闪电被送进了另一个房间,她贴在玻璃上眼泪无声地流着,她已经分不清是为了闪电难过还是为了靳朝悲痛,过去十八年的安逸生活被狠狠撕裂,她看见了生活最残忍的模样,血淋淋地放在她的面前。
李医生对他们说:“你们登记下联系方式,交个押金就先回去吧,晚上这里有人值班,有什么事联系你们。”
靳朝去做登记的时候,姜暮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靳朝穿着黑色的短款派克服戴着黑皮手套,轮廓冷厉,姜暮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看着这样的他不太真实。
靳朝的眉始终蹙着,不时向坐在一边的姜暮看上一眼,她的外套包着浑身是血的闪电早已脏了,只穿了件乳白色的毛衣,领口和袖口还沾了红黑色的血,眼神迷离发懵,坐在那都好似在晃,像个迷茫无措的小可怜。
靳朝唇际紧绷,手下的动作更快了些,将登记的信息交给护士,转头就对着金疯子低骂道:“你特么是不是有病啊?给她喝那么多酒干吗?”
金疯子大大咧咧地说:“这不是怕她没经历过生离死别被吓到吗?”
靳朝无话可说地瞪了他一眼,走到姜暮面前,姜暮的眼神随着他移动,抬起头木木地盯着他,一双眼里全是水汽。
靳朝将外套脱下给她穿上,又蹲下身将手套取下给她套在手上,姜暮心底的那股寒意被一股暖流冲散了,她眼里氤氲着温度眼神一刻也不想从靳朝身上离开。
他抬起眸问她:“回去吧,好吗?”
姜暮点点头,但是人没动,靳朝又问她:“能走吗?”
她摇了摇头:“不能。”
她腿疼,肚子饿,眼睛花,已经不能再走路了,靳朝见她说得还挺理直气壮的,轻扯了下嘴角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打横抱了起来。
在身体离开地面的那一瞬,姜暮瘦小的身躯紧紧缩在靳朝怀里,就像鸟儿回了窝,靳朝不知道姜暮是不是被吓着了,将她往胸前拢了拢。
出了宠物医院,冷风过耳,姜暮抬起手环过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锁骨之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在靳朝的胸前,他的脚步顿住,低头看着她被发丝遮挡住的脸颊,感受着她微微发颤的身躯,听见她说:“别再赶我走了,好不好?”
第32章 32 朝朝与暮暮
金疯子上了副驾驶, 靳朝把姜暮放在后座,驾车往飞驰开,一路上他听着金疯子说着晚上在万记发生的事, 眉宇始终紧拧着, 不时从倒视镜里看一眼后排的姜暮。
她蜷缩在后座椅上, 身体被靳朝宽大的外套包裹着,闭着眼半天没有动一下。
路上靳朝还在想也幸亏她喝了点酒, 回去以后倒头就能睡, 不至于为了闪电的事继续操心, 然而他似乎高估了姜暮的酒量。
刚把她抱进维修间, 姜暮的意识就苏醒过来不停拍着靳朝的肩膀,声音细软朦胧地说着:“难受……”
靳朝刚把她放到休息室的地上, 姜暮就东倒西歪地冲进他的房间,等靳朝再走进房间的时候, 姜暮已经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吐得昏天暗地。
靳朝只听见浴室里的动静跟打仗一样,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水流便一直放着。
靳朝敲了敲门问她:“没事吧?”
姜暮本来脑子不太清楚,可这会思维开始渐渐回笼,她没有回答靳朝, 脸恨不得埋进水槽里,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喝到吐,还是在靳朝面前,一门之隔她觉得自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以至于无论靳朝怎么喊她,她始终不应声。
靳朝在门外又问了声:“是不是头晕?你把门打开,我看着你,别摔着。”
“……”姜暮双手撑在水池边, 死死咬着唇。
“说话,不说我进来了。”
“不要。”姜暮慌乱地用身体抵着门。
声音嘟囔着:“你走。”
靳朝的影子映在门外:“我走去哪?”
“我不管。”
三个字松软得像发酵的面包,很难分辨这声音里是带着点赌气还是娇嗔,亦或是小女人的醉态。
靳朝愣了下,他活了二十几年只有在年少时那个生活在苏州的妹妹会对着他无理取闹,上了高中以后,也会偶尔有些女生沉迷于疼痛文学把自己搞得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跑到他面前莫名其妙地哭,不过这种情况,他通常冷着脸不耐烦对方也不敢继续闹了,未曾想多年后,还是同一个人对着他无理取闹,甚至连台词都一样,每次自己没有道理,或者说不过他时,都是一句“我不管”,然后他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多年后这招在他身上依然管用。
姜暮的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靳朝终于走了,然后开始清理浴室,把洗手台擦得锃亮,又顺手打开了洗手台边的储物格,当看见自己的牙刷杯子和毛巾依然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时,姜暮的酒又醒了大半,靳朝没有扔掉她的东西,虽然前阵子对她那么冷冰冰的,依然没有将她的物品丢掉,姜暮那复杂的情绪像掀起一波波浪潮在心间徘徊。
她将牙刷杯子和毛巾拿了出来,等把浴室和自己收拾好拉开门出去的刹那,她呆住了,靳朝靠坐在床头柜上低头看着手机,在她拉开门的瞬间,他锁掉了手机抬起头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时候,姜暮很想原地转个圈再回去浴室,她尴尬地往房间走,靳朝打量着她的神态,又瞧了眼她不太对劲的步伐,问道:“在里面干吗的?待这么久,我以为你睡着了。”
姜暮躲开眼神结结巴巴地说:“就…缓缓。”
“缓好了?”
姜暮点点头,靳朝也没点破,而是直起身子递给她一件棉质套头衫:“把衣服换了。”
说完他就出去,姜暮这身沾了血的毛衣是不能再穿了,她换上了靳朝的衣服,听见他在外面问道:“换好了没?”
“嗯。”
靳朝走了进来递给她一杯水:“喝掉。”
屋内开了暖气,温度让姜暮犯困,她接过水杯捧在手心,靳朝又对她说:“坐着喝。”
姜暮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他的床边,她刚坐下靳朝就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握住她的左脚踝,将她的裤脚向上撩去,他的触碰把姜暮吓了一跳,她几乎下意识收回腿问他:“你干吗?”
靳朝抬起眸看着她:“我手上有刺?”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靳朝依然单膝蹲在她面前,即使这样也几乎和她平视,姜暮无法解释自己这过激的反应,就是前阵子那种羞耻的感觉又来了,靳朝的手指就像带电一样,会让她紧张、心跳加速、各种不自在。
靳朝见她拒绝沟通的模样,轻叹了声,问道:“疼吗?”
姜暮有些错愕,她不知道靳朝怎么发现她腿有伤的,只是收回视线看着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她喝醉酒的时候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连扭头的动作都是迟缓的,靳朝只能半哄半诱道:“疼就给我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他连夜开车赶回来有些疲惫的缘故,声音里透着丝沙哑的味道,平时倒不觉得,可现在深更半夜两人共处一室,姜暮竟然因为他的声音红了脸。
靳朝抬眸看了她一眼,再次拿起她的脚踝,卷起她的裤脚,才卷了几道就看见她的小腿被铁门夹得乌紫一片,靳朝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谁弄的?”
姜暮虽然有些迷糊了,但是仇还是记得的,对他说:“就那个…平头。”
靳朝唇际很冷没再说一句话,他这个样子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姜暮弯下腰像说悄悄话一样小声对他说:“我好饿。”
靳朝抬起头看着她:“没吃饭?”
姜暮摇摇头,他利索地站起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带了关东煮和药,把吃的递给她说道:“只有卖这个的,总比泡面强点。”
于是姜暮吃着关东煮,靳朝帮她上药,她吃着吃着突然惆怅起来,也许是终于有食物填饱肚子了,姜暮又想起了靳朝过去的那些事,她突然将手中的肉串伸到他嘴边,靳朝怔了下,他不太习惯别人对他如此亲昵,这么多年似乎也没有人会对他这样,他垂着眸道:“你吃你的。”
姜暮好像跟他叫劲一样,用命令的语气嗔道:“不行,有我一口就得有你一口。”
三块钱的鸡肉丸给她吃出了一种同生共死的战友情来,靳朝几乎可以断定她还在醉着,只能依着她咬了一口,姜暮直接将脸伸到他面前问他:“好吃吗?”
他一晚上奔波到现在没歇下来过哪能吃出什么味道,只是看着她红润的唇,能滴出水的眼,微醺的小模样,只得顺着她的话说:“不错。”
说完以后他就发现他根本就不该评价的,因为接下来姜暮每咬一口都要再递给他吃一口,还用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就好像他饿了三年没吃过东西一样,明明是买给她吃的,结果她一个劲地往他嘴里塞。
等他把吃完的竹签拿出去扔掉再回屋的时候,姜暮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他帮她把鞋子脱了,怕她贴着床边睡掉下来又把她往床里面推了推,给她盖上被子。
姜暮却迷糊地小声说了一句话,靳朝没有听清楚,低头凑到她面前问道:“什么?”
凌晨的夜静得悄无声息,姜暮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和少女的体香融合在一起,像奶油的味道,他的喉咙轻轻滑动了一下,刚想直起身子,听见她带着微甜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你说等我长大,还算数吗?”
……
“哥哥,你做爸爸,我做妈妈,我的小兔子做我们的宝宝。”
“不玩这个,幼稚死了。”
“吼哥,你陪我玩会嘛,我都陪你下棋了,下次我也不陪你玩了,哼。”
“你还会威胁我了磨人精,说吧,我要干吗?”
“你拿着这个包包去房间外面上班,我要抱着我们的宝宝做饭啦。”
“……”
叩叩叩“开门。”
“重来,你要说亲爱的,我回来啦。”
“我说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跟谁学的?”
“幼儿园的小男生都会,你为什么不会呢?朝朝,你这样我们幼儿园的小女生都不会选你当老公的。”
“呵,不要叫我朝朝,没大没小的。”
“朝朝,朝朝,朝朝,没关系的,没人选你当老公,我可以选你,你出去上班买好多好多好吃的给我。”
“做梦。”
“我要吃巧克力甜筒,棉花糖,小熊饼干还有薯条,好多好多……”
“......你找不到老公了。”
“那你可以当我老公呀,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不然就没有人买好吃的给暮暮了。”
“靳暮暮,你真的很烦人,等你长大再说。”
……
几乎每次的娃娃家都会绕到同一个话题,姜暮缠着靳朝娶她,直到缠得靳朝烦了,他总是以“等你长大”作为这个无休止的话题终结词。
那时的姜暮太小,哪懂得什么亲缘关系,道德伦理,所以即使长大后她每每想起从前缠着靳朝玩娃娃家的事,只是觉得自己小时候的想法很荒唐,当然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来到铜岗后,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她才频频想起过去的事,她不知道当时比她大五岁的靳朝,在明知道他们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情况下,跟她说等她长大的时候,有没有在某一刻真的有过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