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住过这么好的酒店。”
“……”
徐听眠并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只是个很普通的谈天。当他们推着行李箱去办入住时,徐听眠才知道纪柠这句话的具体意思。
纪柠进了酒店大堂,目光就没有离开对面早中晚自助餐厅。
徐听眠的思绪有些复杂。
纪柠看了好一会儿那个餐厅,“268元一位”几个字实在是太扎眼了。她知道徐听眠有钱,都能住得起好几万一晚的酒店,两百来块钱,他绝对不会心疼的。
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呢!
可是……
这种要不要去能不能去,都已经坦白了、还去作践自己的话……
她怎么去面对徐听眠啊,他不是不知道,是已经知道了她的模样,他肯定介意绝对介意,他怎么会毫不在乎地就放纵她去吃自助,可要是不去吃,
纪柠真的好想好想进去吃……
纠结涌上心头,纪柠知道这就是跟人坦白后一点一点的后劲儿,这还只是个开始,往后,只要她还没彻底放下或者彻底放弃,她都将要面临无数次良心上的自谴还有爱她的人的失望的眼神。
可能面对着面对着,她就疯了。
第一反应就是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告诉了徐听眠,明明之前都已经把生活和催吐平衡的那么好,都没人能看的出来了,她甚至可以吃好几个小时,等到半天后大家都绝对不可能将她还要去吐联系到一起,她再悄悄找个借口去一趟厕所……
但——
【我想要被救救!】
【被救救!】
【救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纪柠一下子就蹲在了酒店大厅,因为难受心里纠结,眼泪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大厅里的人不太多,毕竟是价格不菲的酒店。酒店大堂办理前台业务的小哥哥率先察觉到蹲在地上哭的纪柠,忙指着她问正在核对信息签字的徐听眠。
徐听眠手里的笔一顿,转身。
风衣甩开。
“柠柠?”
徐教授蹲在地上,沉声问,
“嗯?”
纪柠摇摇头。
无论徐听眠怎么问她,纪柠都是不说话。两人僵持了半天,前台的小哥哥觉得他们应该先把住房办理完,于是很客气地对徐听眠说,
“先生,您可以先把入住办理完,然后再……”
徐听眠将纪柠护在大衣下,转身签了字交了押金。
推着行李箱上电梯,电梯内部墙板上都在宣传楼下的268元自助餐,纪柠的眼珠子直接拔不开了,徐听眠握着行李扶手的手指一紧,出了电梯,徐听眠叹了口气,
手掌覆在纪柠抓着衣摆的指尖上。
“我没有让你一下子、就改。”
“你要是想吃……”
……
纪柠的眼睛突然就亮了。
唉......
*
吃自助的时候,纪柠果然开心了不少,这边儿自助餐贵有贵的道理,红烧肉做的简直跟家里妈妈做的一模一样,还有各式各样的甜点。
徐听眠陪着她坐在对面,徐教授一直吃的不太多,所以其实在心里是不能深感同受对美食没有办法抵抗的感觉。
但是他看着一个泡芙接着一个泡芙往嘴里塞的纪柠,
因为吃东西终于开心起来的纪柠,
一路上,问她什么话都提不起来精神、甚至有时候突然就开始哭的纪柠。
只是吃个东西,就能如此开心。
这十年来,她没办法和食物和解,所以就伤害了自己的身体,来让自己能开心一点儿。
徐教授感觉心里在滴血。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在可以感知世间冷暖的年纪,却只能通过摧残自己的身体,才能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一些……
一回到宾馆,纪柠就抱着她的小红书包,当着徐听眠的面,
进了厕所。
其实这些日子,纪柠坦白后,徐听眠也没机会见到纪柠做这个事情。
毕竟,碧山临海的房子,是纪柠家里的,纪柠没说,他也没办法强硬的让纪柠和自己继续住。
所以这大概,是两人挑开一切,纪柠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这样干。
徐听眠摸出一根烟,点燃,打火机擦了好几下,才凑准烟丝。他夹着烟去了阳台。酒店是复式的总统套房,外面还有好大一个花园。花园有迷你的泳池,清澈的水,天空倒映在方格水池底。
身后的洗手间,隐隐约约传来流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不当着纪柠的面,徐听眠终于不用克制情绪了,他把烟捏在两指间,手撑在栏杆上,低着头,
用力、咬着牙、压住嗓音,
大呵了一声。
“————————”
心脏仿佛被人用东西捅穿。
那可是他的纪柠啊!!!
他读大学的时候,他的那个酒鬼舍友,为了追求极致把自己灌得烂醉、经常灌进医院洗胃的男人,徐听眠陪着去医院见过酒鬼被洗胃好几次。
舍友长期糟践身体,几乎所有疼痛都无所畏惧,
而面对不得不去的洗胃,却每次都要抓着医生的白衣大褂,鬼哭狼嚎“Daddy,I love you!Oh!No!Please!!!”。
他舍友那么能忍疼痛的人……
纪柠……
整整十年啊!
手里的烟一下子掉在了地面上,熄灭。
男人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往后用力一捋,似乎冷风吹着他的脸,让他跟着疼痛,那么他心里的难受或许就会减轻一些。
纪柠浑身轻松地从洗手间推开门,
手里依旧抱着那个小红书包。
她站在玻璃门边,突然就看到,徐听眠撑着胳膊,在阳台,
背对着他,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是。
脚底,是一根还没抽完、刚刚熄灭的烟。
……
纪柠想起来忘记是谁说过的了,徐听眠不沉溺烟草,但是若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他就会抽上一两根,
缓解压力。
她让他,很痛苦吗……
纪柠忽然就感觉自己好罪恶,为什么还要去吃啊,为什么今天上午还要去吃那顿自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了!
她一下子就蹲在了地上,抱着书包,眼泪一颗颗往外涌。要是死了就好了,这样就没人会因为她那么痛苦……
徐听眠听到身后的衣服摩擦声音,他用拇指压了一下眼角,转过身来,
却看见,纪柠胳膊压着头顶,蜷缩在卫生间前的地板上。
!
徐教授立刻从阳台上冲进屋子里,纪柠哭的像是要断气,不敢大声所以只能隔一段时间突然剧烈闷咳一大下。徐听眠怕纪柠这样下去容易出什么事,将她囫囵抱了起来,直接带到二楼的床上,
“纪柠?纪柠?”
“纪柠!”
“纪柠!……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我不要去医院——”
纪柠缩着身子,突然吼道,“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怪物的,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好!好好!”徐听眠只能顺着她的话,安抚着她,
“我们不去医院,不去医院!”
“我以前,我以前……”
“我以前被送过医院……”
纪柠哭着说道,
“那些医生,当着我的面、当着好多好多患者还有其他医生的面,说我怎么还能这样,这不就是在糟蹋自己么,说不理解说我们这种人什么都不好。”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好,可是、可是,”
“我也不想啊!我们也不想这样!!!”
“可是减肥时候那种黑暗的日子,每天都想死的日子,还有更早以前,被全班同学嘲笑、做个课间操都没男生愿意跟我一排的日子,更不想回去啊啊啊啊啊啊!!!”
徐教授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眼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他拍着纪柠的背,
哽咽道,
“柠柠。”
“我们慢慢来、慢慢来,好吗?”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
大概是这个社会对于女人实在是太残忍。
越来越追求白瘦幼,
铺天盖地网络的洗脑。
胖就是不自律,一胖毁所有,你都管理不好你的身材,你还能干什么?
纪柠跟着徐听眠来了大医院,去了精神科,
才知道,
原来,有太多的女生,因为身材焦虑,出现过或多或少和她相似的问题。
更大的医院,里面的医生真的不像是他们那儿的小城市十八线小医院,没见过世面。
可纪柠还觉得,自己这个模样,已经是所有减肥减出毛病的姐妹们中,最堕落且无可救药的一种。
徐听眠陪着她,先去看了心理医生。
“你不要怕。”徐听眠一直握着纪柠的手,纪柠整个人不太好,哭的大拇指往下半边的手都有抽筋。徐听眠就不断地给她反反复复揉着,细声细语告诉她,
“我们只是先来看一看心理方面的医生。”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你当成怪物的。”
“……”
医生是个很和蔼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他跟徐教授应该是认识的,见了面,还稍微说了几句学术上的话。医生坐在椅子中转了个圈,将手上笔放在桌面上,
很随和地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纪柠,以及紧紧握着纪柠的手的徐听眠。
他问纪柠,
“等会儿我们会进行一场对话。”
“不用紧张,我见过好几个像你这种情况的女孩子。”
“……”
“但有件事我还是想先和你确认一下。”医生拿起病例夹,在上面写着什么东西,随即道,
“我们的对话,纪小姐希望徐教授在一旁听到吗?”
纪柠低着头盯着地板砖的眸子,
突然瞳孔一缩。
“一会儿,我可能会对你问一些很‘残忍’的问题,这些问题,将囊括了你这些年催吐的全部历程,以及可能有些你自己因为逃避都选择性遗忘的片段。”
“请问纪小姐,你需要徐教授在旁边一同聆听吗?”
“……”
所有的历程啊……
包括,
它的开端吗?
……
“不要。”
“……”
“那好。”医生转身朝向徐听眠,双手一摊,
“那麻烦徐教授,等会儿我和纪小姐交流时,只能在外面稍等片刻了。”
第49章
“所以说, 纪小姐为什么不愿意让徐教授在这里听呢?”
徐听眠一出去,医生就关上门,坐在座椅中。
座椅是两个面对面的, 中间还有一个圆形小玻璃桌。玻璃桌上摆放着一瓶很好看的花,只不过这些花永远不会枯萎,
因为它们都是塑料的。
纪柠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中。
她低着头, 心想这个医生可真会问啊……
医生依旧很和蔼, 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纪柠:“医生为什么要这么问……”
医生笑了笑,
“纪小姐观察很仔细。”
“你把徐教授支出去, 也就是说, 接下来的这些对话,有一些是你不愿意让徐先生听到的。不愿意让他人知道,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原因。”
“比如说你在他面前仍然没有展现全部的自己, 有一些事情若是让他知道了, 你仍然会觉得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你接受不了他可能会拥有的鄙夷眼神,这种情况在男女朋友、婚姻之间,是相当常见的;”
“或者还有一种比较典型的情况, ”
“在你的经历里,有很深的创伤,直接、间接原因,是徐先生导致的。”
“这种类型,绝大多数人选择在撕破脸时, 为了让对方愧疚,为了让自己稍微处于一点点优势,他们往往会在争论最激烈的那一刻,选择破口而出。这种反应是最常见的,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再也挽回不了的伤。两个人或者涉及到其中的人,在一切平静后,无论怎么缓和,都没办法把撕破了的伤给完完整整的愈合,最终导致无法继续一起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