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百姓们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受到涅乌帕的残暴统治已经很久了,身心都已经麻木,只想着活一日过一日罢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丘檀,自从初夏开始就在百姓之间渐渐传开了一些奇怪的传闻,说是前朝王孙受了佛祖庇佑,并没有死在涅乌帕的追杀之下,反而来到了遥远的大周,得到了大周皇帝的垂青和怜悯,同意借他军队重归故乡,把故乡的百姓从叛贼手中解救出来。
一来二去,这些传言也传进了被囚禁的星照公主耳朵里。
二十年来星照公主长时间被囚禁在寺庙之中,对于丘檀周围的国家并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认知,她不知道“大周”对于丘檀这样的小国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从涅乌帕那严阵以待的惊慌样子看来,这个传闻中愿意借给提婆耆大军,光复丘檀王室的国家一定远比西域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大。
而且……这样的传闻能在王都盛行,那一定是因为对方的势力已经把手伸向了丘檀的王都,王都之中,一定有提婆耆的人在。
星照公主的猜测是对的。
早在大军开拔准备远征之前,李安然就排出了细作营的一队斥候扮作买卖胡姬的牙人商贩借道高昌来到传闻中盛产美人的丘檀,为的就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先在百姓之中将口舌舆论散播开来,让丘檀的百姓们知道“大周的军队是来光复前王室”的。
之前普赞已经将丘檀目前的情况告知了李安然,她猜测这块地方现在的百姓已经过得相当麻木了,并不在乎统治他们的人是谁,只要有人肯给他们一点金银一点活路,他们就会自己愿意把王都的城门打开。
毕竟,一个国家已经落魄到了提到它的时候只有“美人“,那就意味着它已经除了人之外,在没有任何被榨取的价值。
荣枯也是知道的,所以在听普赞说这些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痛得呼吸不过来。
这一支斥候队伍的任务,就是在大军开拔至丘檀之前,将荣枯的母亲星照公主从王都转移出来,以防涅乌帕狗急跳墙将星照公主当做人质来威胁荣枯退兵。
反正……李安然是不会退兵的,哪怕星照公主被吊在墙头上她也不会退兵的。军队都打到这了,为了一个人质就退兵,将战线拉长她没办法和自己手下的兵交代,她不做这种事情。
所以,提前将星照公主带出来是必须的。
是夜,月黑风高,连夏日的蝉鸣声都忍不住轻了下来,负责看守管被关在寺庙中的星照公主的王宫亲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后跟边上的人抱怨道:“这大半夜的叫我们在这里看守个老尼姑。”
“没办法……听有些老人说,这老尼姑放二十年前可是西域第一的美人啊?”站在他边上的另一个守卫如是调侃道,他语调轻松,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对于星照公主的尊敬。
“呸,第一美人,什么第一美人,又老又丑的尼姑。”开口抱怨的那个侍卫像是要让自己提起精神一样,故意大声嘲笑起来。
虽然丘檀之前有很浓厚的尊佛氛围,但是自从涅乌帕篡位之后,新一代的年轻人里却少有和长辈们一样尊崇佛法的——涅乌帕自己就不尊崇佛法,他觉得佛陀提倡朴素、禁欲的说法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人就活一辈子,自然应该肆意的享受,放纵欲望才对。
年轻人们,尤其是作为涅乌帕亲兵的那一批,更是耳濡目染,一个个学得十成十地坏。
如此这般出言讥讽作为比丘尼的前王室公主,自然也不算奇怪了。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老王室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语了,曾经荣耀而幸福的星照公主,现在也不过是个光头鸡皮,满脸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尼姑罢了。
下一秒,一左一右两人分别被一只手捂住了嘴,一道寒光在他们的颈项之间划过,顿时血污浸染了破旧的佛寺。
两人吭也来不及吭上一声,便被轻轻放倒在地。
——那动作之轻柔,似乎并不像是在杀人,而是安置熟睡友人的躯体一样。
而后,两人将寺庙的大门打开,不一会便扛着一个黑布袋从寺庙之中出来,不远处负责接应的几人沉默上前,一行人绕过寺庙,再从拐角处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贴着大胡子,穿着高昌牙人服侍的胡商。
负责守卫王城的卫士此刻也困得很,看到队伍过来,便打开了城门上的小侧门。
为首的胡商赔笑道:“实在是多谢这位大爷了。”原来这些胡商早些时候是来这里买卖可以带回去调-教歌舞的胡姬的,等到来了城里才知道要打仗,连忙花了钱打点了负责看守王都城门的卫士,想早点去高昌交差。
虽然最近也有夜禁,但是看守城门的卫士对涅乌帕哪有什么忠诚可言,对方给了一条金灿灿的黄金鱼,够他吃喝玩乐许久了,谁还管什么夜禁不夜禁的。
这些卫士平日里就做这些受贿索贿的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说会有大周军队来攻打丘檀,说了快两个月了,城里也紧张了快两个多月,这不连个大周人的头发都没见到么?
别说人了,神仙他也不能坚持两个月都绷着呀。
商队带了他们采买的小娘子连夜出了城,只是出了城之后,却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往高昌去,而是走远一点之后立刻将三名“货物”松了绑放走,全员换上了快马往祁连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此事的祁连山正值深夏,只是山中阴凉,倒也不觉得太热。
星照公主在马上的时候其实已经醒过来了,但是她不知道劫走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她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会选择冒险来劫走自己的,无论怎么说都比落在涅乌帕的手中强得多。
随着队伍前行,在浓密的绿茵深处,祁连山沟壑峡谷之中,一座可以容纳万人的军营赫然引入眼帘。
这就是李安然两年以来命令河西三州沿着当年“仁景法难”之中僧人西逃的路线,慢慢开凿、整备出来的军营。
荣枯此刻也在军营内。
他只觉得……大殿下的嘴,真真是这个世上最会骗人的鬼。
——而他偏偏,还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哪怕是被她骗了、耍了、利用了,他也生不起气来。
第114章 ……
当大周的军队突然从祁连山中冲出来, 并且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推平了丘檀王都周围驻扎的军营时,无论是高昌还是和丘檀隔着沙漠的楼兰都感受到了一种从脚底窜起的寒意。
原本楼兰以为高昌不肯借道给大周攻打丘檀,正在观望着这场即将注定西域诸国命运的战争会以什么方式开打的时候, 随着甘州大军直接从东线推进问责高昌不借道之事,高昌自顾不暇, 自然不可能再援护被大周军队奇袭的丘檀。
李安然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处在腹背受敌的境地, 所以在祁连山中整备军营, 运送粮草等待着甘州军围困高昌王都的时刻,才是她这段时间隐忍不发的缘由。
至于象雄,赫也哲刚刚才求得了大周的公主为妻, 自然不会愿意正面和李安然的精锐部队撞上,李安然拍了使臣借道吐谷浑到象雄的边境,将逃走的象雄旧贵族藏在西域和象雄边疆的事情告知,赫也哲自然知道李安然是什么意思,派出了自己的亲兵前去追杀这些在逃的旧贵族。
这些旧贵族被赫也哲的亲兵们追杀奔逃,自然也没有了机会前来援护丘檀。
李安然的军队一路从祁连山借着地势冲下去,很快就杀到了丘檀王都。
原本星照公主被留在王都之中虐待了二十多年,身子骨早就一团糟了,荣枯这段世间一直在细心地照料、侍奉她, 但是听说李安然很快就要发兵攻打丘檀王都,她立刻请求李安然也带上她一起。
李安然原本在主帅营帐中看战报, 看到星照公主被荣枯扶着走进来,便将手上的文书一盖, 站起来道:“公主身体尚未大好, 不宜走动。”
星照推开了荣枯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按住胸口对着李安然行了一礼:“大周的王爷, 老妇是前来请求您一件事的。”
李安然上前,扶住星照公主到一边的胡床坐下:“公主可以慢慢同本王说。”
星照公主却不抬头,只是垂眸道:“那涅乌帕是残暴无德之人,王爷将我带出来,但是他手上还有王都诸多百姓,我怕他以王都百姓威胁王爷退兵。”
她刚刚被斥候带回军营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憔悴,瘦骨嶙峋,明明是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牙齿却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脸也变型的厉害,几乎不怎么看得出昔日的容貌来。
荣枯看到她这幅模样,当场就痛苦得涕泣不止,至今寸步不离得侍奉在母亲身边。
李安然原本以为她会提什么“亲自手刃涅乌帕”之类的要求,没有想到她却说自己更担忧残暴的涅乌帕以王都百姓的姓名来威胁李安然退兵。
李安然有些无奈,她笑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星照公主所言极是。那涅乌帕确实是穷凶极恶之人,会这么做自然也是猜得到的。”
星照公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只觉得她笑起来眼里没有几分温度,她虽然长时间被关押在寺庙中,却天生带来一份察言观色的能耐,知道李安然这样手握天下权力的人,也不太可能真的担心王都之中的百姓被涅乌帕拿来威胁她的事情。
——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会这么做,她只是想打下丘檀罢了。
而丘檀的兵力在大周面前,就是这样的不堪一击,若有什么唯一可以说的,那大概就是眼前之人是打着为先王室复国的旗号发的兵,自诩为“仁义之师”,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罢了。
星照道:“老妇毕竟是先王的公主,愿意替王爷走遍丘檀王都之下的城池,替王爷游说这些守城的将军。”
涅乌帕二十年将王都附近所有城池的守城将军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一群人沆瀣一气,忠诚于前王室的老将军死的死、逃的逃,李安然这一次从王都背靠的祁连山奇兵直插王都,其他地方的援军都没有缓过神来就被切断了和王都的联系,但是一旦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定会从试图从各方包抄大周的军队。
这对于李安然来说无疑是拉长战线的做法,所以她需要立刻速战速决,攻破王都,拿下涅乌帕,这正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如果涅乌帕真的以城中百姓的性命来威胁李安然,为了尽快拿下王都,其实李安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而只是加紧攻城罢了。
李安然看着眼前这个老妇人,轻笑了一声:“公主是个聪明人,但是公主和法师一样不懂战,不必太过牵连入此事。”
无论是星照公主,还是荣枯都是她攻下丘檀之后,统治这片土地要用的一张感情牌,她是不愿意在这时候就打出去的。
李安然眨了眨眼:“公主不必担忧,正是因为涅乌帕可能有用城中百姓威胁公主的低劣行径,本王才必须速战速决,立刻攻下王都才可以。到时候,本王将涅乌帕的人头亲自送给公主当球踢,如何?”
星照这么多年,最恨的自然还是涅乌帕,她恨得恨不得对这个人食肉寝皮,佛法丝毫进不去她的心里,叫她放下仇恨,不如让她直接去阿鼻地狱来得快,听到李安然这么说,她便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担心王都之中百姓的安危是真的,但是同时,她恨不得亲手砍下涅乌帕的头,也是真的。
星照看着眼前的大周公主,又忍不住扭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掐着佛珠的荣枯,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想要让小儿做什么呢?”她指的自然是攻下丘檀王都之后,李安然想做的事情。
荣枯轻声呼唤了一句:“阿娘。”
李安然抬起手,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星照公主,有件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想要你的儿子同我和亲,不久的将来,整个西域都会在我的掌握之中,我需要一个熟知西域诸国风俗,且能为我平和西域百姓之心的人——西域诸多国家信奉佛祖,荣枯又是释族之后,最适合做这个活,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星照便默默无言。
眼前这个女子是权力的化身,以至于她说自己想要荣枯和自己和亲的时候,提到的也是更好的控制、平和西域的民心,而不是因为她喜爱自己的儿子。
——这对提婆耆来说,是不是……
她扭头回去看自己的孩子,却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委屈的神色,似乎只是听了一席普普通通的宣言,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又这么说话,真是没办法”的笑意。
他是知道一切的。
或者换而言之,这些话能怎么冠冕堂皇地说出来,似乎两人之间也不再有什么芥蒂可言了。
星照便长叹了一口气:“是老妇多言了。”
她是个没用的母亲,也曾是个没用的公主,家庭破碎的时候,她只能把孩子交给佛祖。山河破碎的时候,她只能随波逐流,如今有了那么一点点可以开口的资格,却比谁都清楚自己其实已经没有资格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