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荣枯做起来,从水壶里浇了一点水在铜盆里稍微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和光溜溜的头,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盘腿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鱼。
木鱼的“笃笃”声中,他的心跳逐渐平稳了下来。
李安然在白天的那一个问题,唤醒了他努力压在心底的梦魇,令他当夜便噩梦连连。
他远比李安然想得了解她,就在她询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被篡逆的丘檀王室之后的时候,荣枯就已经明白, 自己在她眼里,多出了比修整菩提更大的价值。
——比如, 借着“复国”的名义,出兵丘檀和高昌, 将整个西域同大食、贵霜、天竺, 乃至于更远的地方贸易的走廊全数拿下,握在大周的手上。
至于“复国”——以李安然的性格,到了她手上地, 这块地又肥沃而丰饶,你还能指望她吐出来不成。
然而,这又是他唯一能回到丘檀的机会。
他当初离开丘檀的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对于这片土地并没有多么熟悉、深厚的情感。
早慧的他唯一记得的,只有父亲的枉死,以及母亲的眼泪。
以及事到如今,他只不过是有一次面对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他并没有像是师父所期望的那样,放下一切,修得罗汉,将一切藏起来,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并不叫“大彻大悟”,这只是逃避而已。
由是,羞惭填满了他的心房,令他不敢抬起头来,再看一眼那皎洁的明月。
像是要平复收紧的心脏一样,诵经声逐渐变大起来。
再仔细听,却是不合时宜的《地藏经》。
……
李安然这一觉睡得倒很香甜,荣枯老实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倒是解除了她心中萦绕已久的疑惑。
翠巧听到她起床的声音,连忙掀开隔开耳房的纱帘走进李安然的卧室,要伺候她起来更衣梳妆,却看见李安然歪在床上,一头长发披散着,身后堆着几个枕头靠得更舒服一些。
她似乎正在出神思考什么,并没有打算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想法。
于是翠巧在边上安静得等候着。
她这段时间不用再在文承翰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于是又开开心心地回去做李安然的侍女了。
李安然在想荣枯。
她在想当初若是丘檀没有发生将军篡位的事情,荣枯应该会在丘檀出生长大,未必会成为现在的“荣枯上师”。
她忍不住开始如果他没有成为和尚,自己是否会在丘檀抵御大周军队的队伍里见到他。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她单手拖着下巴,眼神略略有些迷离,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像是自嘲一样“呵”地笑了一声。
高昌、丘檀,不仅自己盛产黄金,土地肥沃,气候多变,更是横亘在大食、贵霜的商道之上两头收税。
同时,他们也满足李安然想要的“那块土地”的条件。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安然的眼神变得冷酷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成所有人眼中那个善于经营,眼角眉梢永远带着笑的妩媚女子,变成了昔日那个以铁骑碾碎东胡、回鹘的战神——又或者说,其实她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别人时常看到她笑,便以为她变得柔软了罢了。
若是真的在战场上见到荣枯……他估计会死吧。
李安然并不是不用降将,甚至之前跟着自己征战东胡的将军高长生就是淳维的降将。但是荣枯的性格,他估计死也不会降的——
不对,自己想这个做什么呢?
李安然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事实是事实,假想是假想,既然事情已经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了,又何必去揣测那些没有来得及发生,将来也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呢?
她掀开被子做起来,翠巧连忙上前捧着茶碗伺候:“殿下?”
李安然接过茶碗,用盐水漱了一下口,笑道:“你等了多久?”
“也没等多久。”翠巧笑着伺候李安然梳头发,一边梳头一边道:“奴看殿下笑得高兴,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也不算是好事。”李安然伸手托了托自己的发髻,“只是感叹命运无常罢了。对了,文承翰呢?”
翠巧道:“文刺史和崔御史一起出去了,说是文刺史要带崔御史去看看威州渔民延续至今的旧俗‘酬龙王’准备的怎么样了。”
威州开海境,放渔民捕鱼会从四月一直持续到七月,渔民捕鱼归来之后,就会在鱼市贩卖自己捕捞到的海货,也会自己带回家加工,送到更远的中原地区去,李安然在天京的时候,就曾经品尝过从威州上贡来的,上好的腌黄鱼——那滋味,真是如今叫她夸一夸,她还能说出一箩筐的溢美之词。
渔民认为海底有龙王,掌管着天下水族,要把“龙王”手底下的水族给捞走,那得先把龙王爷的胡须给捋顺了,好好酬谢一番,保证出海风调雨顺、满满载着收获,安安全全、整整齐齐得回到家里。
虽然这些年海上有海匪肆虐,威州附近又有东夷、新罗、扶桑的小股流寇作乱,却依然挡不住渔民出海讨生活的决心。
“什么?这么好玩的事,为什么不叫我啊。”李安然抓过翠巧递上来的粗面馒头,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米汤,瞪大了眼。
“殿下睡得香甜,他们两个只睡了两个时辰,丑时就拿着腰牌出发了,夜禁都拦不住呢。”翠巧嘴里说着,手上伺候李安然的动作却没丝毫慢下来,不一会便伺候宁王殿下穿戴完毕,上好了妆。
李安然道:“如今去还来得及吗?”
翠巧道:“奴婢备好车马了,就等殿下您发话呢。”
这下李安然高兴了,伸手拍了翠巧一下:“贴心。”
她之前把荣枯说的那几个做过水匪,却护送他来到威州的人秘密提了出来,丢给了蓝情。
这些人是威州本地人,又做了几年水匪,身上的匪气很重,这一点是装也装不过的,横竖从圣旨到达威州,到工部开始新建船厂,再到水师战船下海,都需要时间,她干脆将这几个人都丢给了蓝情。
蓝情是高昌奴,他的外貌太过显眼,生的又好看,自然不适合作为细作营派出去做事的一线细作,所以他一直都是以博闻强记,心思细腻而留在细作营天字部作为书吏收归档案,负责刑讯逼供等等的活。
当然,新人进入细作营,第一个要接受的,就是来自蓝情的训练和考验。
李安然打算让这三个人潜入附近知名的海匪大帮派,这些人连理由都很好找,文承翰剿灭水匪,他们被冲散了没有去处自然要寻新的匪首依附。
这三个人她都在被提出来的时候看过一眼,其中一个叫冯小五的,身高九尺,身材壮硕,力气又大,可以和赤旗军陌刀队的那群汉子相媲美了。
加上他又识水性,倒是个可造之材。
但是他目前似乎只想剃了头发跟荣枯出家做和尚,男子汉大丈夫,当什么和尚,当水师官兵啊!
李安然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荣枯从客房里刨出来,一并带去看“酬龙王”。
至于荣枯满嘴说得什么“此乃外道,出家人不当以享乐心观之”,李安然只当他是昨晚没睡好,想窝在被窝里补一觉。
果不其然,荣枯一上了马车,就盘腿打坐,闭着眼睛像是陷入了假寐。
翠巧小声道:“殿下,法师他……昨晚上没睡好。”她入夜机敏,晚上听到了荣枯念经的声音,嫌弃烦便起来将窗户关了个严实。
李安然笑道:“无妨,让他睡吧,等到了地再把他叫醒。你来了这么久,先和我说说‘酬龙王’是个什么样?”
翠巧笑道:“渔民‘酬龙王’是敬鬼神,谢天地,是黎民百姓在诸多未测之中,依然保有一份美好的希冀之情——这是文刺史说的,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李安然的笑容促狭了起来:“我哪问你这个了。”她伸手在翠巧的脸上掐了一把,“不过,他说的确实对。”
李安然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是不信的,翠巧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求神拜佛,文承翰其实也有些不信,但是比起李安然,他更像是笃行圣人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
翠巧想起文承翰曾经评价渔民们“酬龙王”的祭典,道:“这世上,真的会有神保佑求他、拜他的人吗?”
李安然撑着脸看着假寐的荣枯出神,听到翠巧这么说,便“哼”一声笑了出来。
“孤不信,就没有。”
真真一派桀骜。
只是当她们一行人到达酬龙王的“丰登岩”的时候,正好看见满头大汗,袖子也撕破了一块的文承翰冲出了人群。
“大殿下,大殿下不好了,崔御史……崔御史不见了!”
第80章 ……
崔肃和文承翰其实前两天就打算趁着来威州的机会, 去看一看威州的“酬龙王”。
威州靠海,除了产盐铁,南珠, 渔耕也是文承翰最为重视的民生,而提到渔, 那就绝对绕不开“酬龙王”。
文承翰和崔肃去参加“酬龙王”的仪式, 也是作为朝廷官员, 对于当地民俗的一种承认和重视,对于文承翰这样注意民声、民心的官员来说,也是最快和当地百姓打成一片的一种必要手段。
他当初到威州到任的时候, 错过了那一年的“酬龙王”,正好今年补上。
至于为什么这么好玩的事情不叫上李安然,这纯粹是文承翰本人闹得小脾气罢了。
崔肃来到威州是为了调查文承翰被刺杀这件事情,但是李安然收拾完当地的豪族之后,便将这件事搁置在一旁,似乎也愿意将“刺杀文承翰”的这顶黑锅扣在“海匪”的身上。
对于为人刚直的文承翰来说,海匪自然是要收拾的,但是这“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责,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他一点也不想含糊过去。
另外一方面,他还是有点气李安然把翠巧派到自己身边的事情。
之前是不知道翠巧是李安然身边的一手训练出来的细作, 现在知道了 ,想到之前自己把这么个人留在身边端茶倒水、做饭洗衣地伺候, 他心里就五味杂陈。
关键是, 翠巧做饭比他自己下厨还难吃,让他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来毒死自己的,翠巧的身份一曝光, 文承翰又不是傻子,这么想不到里头有什么猫腻。
再加上要赶上“酬龙王”,他和崔肃要丑时就带着腰牌出城,这时候李安然还窝在床上睡觉呢,谁敢这黑灯瞎火的摸去李安然的厢房把她弄醒。
于是文、崔二人,也就避开了李安然,两人带了一队金吾卫做护卫,便出发前往酬龙王的丰登岩去了。
谁知这祭祀还没过半呢,存放用纸、竹篾扎成的五彩龙王的神龛就突然起了火,当时负责主导祭祀的里正赶忙扑上去灭火,谁知那火却蔓延了那里正的全身,惊的他哭喊,奔跑,更是带出了很多的火星,落在四处都是油布的祭台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崔肃见状,连忙让跟着自己的金吾卫们稳定那些惊慌失措的渔民,自己则脱下外袍浸了水,上前将那里正一把扑倒,将外袍罩在那里正身上,助他灭火求生。
当时兵荒马乱,文承翰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安抚渔民,防止他们惊吓过度,急于逃跑而相互踩踏,发生人命事件。
结果人群是稳下来了,一转头发现崔肃不见了。
可巧这时候李安然的车队也到了,文承翰连忙上前向李安然解释情况。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李安然把手放在了下巴上:“先是神龛着火,再是崔肃失踪,这事怎么越闹越大了啊。”
跟在她身边的那一队金吾卫立刻同护送文、崔二人的金吾卫合流,将在场的所有当时在丰登岩上渔民、前来围观的百姓控制住。
“酬龙王”是当地的大庆典,除了渔民会来,还有不少百姓会过来凑热闹,只是出于安全和敬畏龙王的考虑,这些前来围观的百姓距离都比较远,金吾卫们稍微盘查一下,便把人都放走了。
渔民世代出海,相互都是邻居、亲友,极为团结,中间多出来什么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反应肯定比谁都快,那负责祭祀的里正烧坏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了,家中的小辈正围着他哭呢,也不好上去问。
李安然走到最先出事的神龛边上,这神龛突然烧起来,火势立刻往上窜,如今已经差不多只剩下了一堆灰了。
祭祀龙王的神像虽然是纸糊的,但是神龛和神像都用上好的苏合香油浸过,一旦着火,火势确实会蔓延的极快。
但是那里正又没有浑身浸满香油,怎么会上去扑个火,就即刻引火烧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