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温和周礼先将袁雪两人送到家,从袁雪家出来,林温打算自己坐车回学校,她问周礼:“你一个人行吗?”
周礼问她:“那两个就真不管了?”
“……你能管?”
“不能。”周礼一笑,扯着林温胳膊,把她塞回自己车。
一片雪花落在他手背,瞬间温成了水珠。
周礼扶着车门,低头看着她说:“但管你一个还是够。坐好,送你回学校。”
那天之后,她和周礼终于渐渐熟悉。
至今快要一年半。
五月的路灯下,飞虫在盘旋。
林温手指摩挲玻璃杯,看着对面的人。
周礼现在仍穿长袖衬衫。
黑西装白衬衫,是他工作的着装要求,但凡工作日,他都是这一身。
这身衣服将他包装得成熟稳重,但在林温看来,此刻的他,更像换下正装,刘海搭在眉尾的那一个。
正装的周礼是绅士。
额前碎发耷落的他,冷硬,且更加随心所欲。
那句话仿佛余音不断,林温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周礼看了她片刻,才慢条斯理地说:“这种事本身就是一场博弈,现在是我追你赶。”
“……你这样会让大家难堪。”
“你指的大家是我们还是他们?”
“所有人。”
“真正的朋友只会对你关心祝福,不会让你难堪。”顿了顿,周礼道,“我也不会让你难堪。”
“……这只是你的自以为是。”
“反过来说,这也是你的自以为是。”
“那你是更信自己还是更信别人?”
如果他更信自己,那林温也更信自己,如果他更信别人,那他就该更信林温。
周礼嘴角微微上扬,说:“我更信尝试,不尝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
林温反驳:“不尝试就永远不会有坏结果的可能。”
“如果你这句话是对的,那这世界就停摆了。”
一时沉默。
满桌菜热气腾腾,但周礼到现在都还没动筷子。
马路车流不息,周围嘈杂像菜市,灯火下飞虫汲汲营营,只有他们这桌变得安安静静,像两军交战前的无声对垒。
终于,林温把玻璃杯拿起,仰头喝了一口。
这酒五十多度,辛辣刺激,烈的像割喉,后味又显得绵长。
身体的所有感官像被瞬间唤醒。
林温端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两口,然后将酒杯放下。
酒那么烈,却神奇地让她降了温。
她的神态少了几分温顺,仿佛包裹着她的温水被熔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一层薄冰。
林温直视着周礼的双眼,声音清晰:“你先吃饭,待会儿送我去一个地方。”
这是林温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话,周礼挑了下眉,暂时休战,没再多说什么。
林温就着酒,把小碗凉拌面吃了,也吃了几口小龙虾,另外的没怎么动。
周礼要开车,所以没碰酒。一会儿功夫解决完这顿饭,他结账问:“去哪儿?”
“会展中心。”林温起身。
会展中心今晚的活动将在十点半结束,林温和周礼赶到那时,结束时间还没到。
林温坐车上给彭美玉发了一条微信,等了片刻,有人从场馆里小跑出来,四处张望像在找人。
林温推开车门,周礼给她拿来拐杖。
“你在这等着。”林温杵着拐杖走向不远处的实习女生。
她脚伤那天周礼问过她,是谁把她撞了,她当时确实没看到对方,大厦楼梯间也没有安装监控。
但那栋大厦,每个走廊里都安了监控。
前些日子她脚伤太疼,实在没精力去找人,五一头两天公司又放假,她也没法找同事帮忙。
直到五一假期第三天,也就是她被周礼从家中接走那天,美食节开幕,同事们都回了公司,她托彭美玉去查一下监控。
林温没看到撞她的人,但知道那人没往楼下走,对方直接冲进了她公司那一层。
所以林温按照自己受伤的时间,让彭美玉翻看监控录像,谁在那时段从楼梯门冲出来,谁就是伤她的真凶。
结果,那时段从楼梯门冲出来的人,是那位实习女生。
实习女生来公司快三个月,林温跟她并没什么交集,林温不确定是纯粹的意外还是对方有心为之,所以她又让彭美玉帮忙试探,在实习女生面前提起她那天被人撞导致脚受伤的事。
彭美玉照办后给她反馈,说:“那女的演技可真棒,又惊讶又关心,我要是没看过监控就该被她骗了。可惜演技再棒智商不到位,她蠢不蠢,没想到走廊上有监控?”
明天是对方实习期的最后一天,林温算准时间,准备今晚相亲结束后就过来,谁知道碰上周礼这桩意外。
林温慢慢走近。
实习女生是被彭美玉诓出来的,看清是她,满脸诧异。
周礼听林温的话没跟过去,他抱着胳膊站在那,后背靠着车门。
从他这角度能看见林温侧脸。林温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小包里拿出一叠纸,周礼直觉这叠纸是医院缴费单。
对面女生着急地说了什么,林温又拿出自己的手机,像是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女生低头看自己手机,脸上表情渐渐龟裂。
场馆里开始散场,人一个接一个出来,女生嘴巴不停,林温偶尔才开口,又过了一会儿,女生低头按了按手机。
终于结束,女生转身跑走,林温慢慢往回。
周礼松开胳膊,立刻过去接人。
林温等他走近,给他看手机,微信界面上是一笔转账。
“赔偿金?”周礼挑眉。
林温没想到周礼一猜就中,顿了一下,她才说:“医药费和误工费都在这里,是她故意撞得我。”
紧接着她问:“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
“为什么?”周礼配合。
林温听完原因也很稀奇。
就在刚才,实习女生不甘又怨愤地说:“那天相亲大会这么难得,全是体制内的人,我想参加组长不同意,可你有男朋友了,她竟然让你去,凭什么!”
凭什么她那么努力表现,在这种时候,组长想到的人却是林温,而不是她!
但实习女生虽然怨愤,却不是真要害人,那一天她只是碰巧走在林温后面,越看她越觉得不顺眼,头脑一热,就故意冲过去撞她一下,谁知道就把人撞伤了。她事后也害怕,侥幸到现在,还以为已经平安度过。
林温继续说:“你知道我多讨厌复杂的关系吗?只是稍微复杂了这么一下,结果就变得不可控。我跟她本身没什么关系,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她就要害我。”
大约林温平常看起来太温柔又好说话,所以实习女生有恃无恐。
但林温那么好说话,愿意无条件帮同事加班,是因为这些同事本身也挺好,懂得感谢,事后会给她水果小零食,而她有需要,她们也会尽量帮忙。
她不是真的这么温顺没脾气。
她只是择友慎重,因为这些朋友都值得相交,所以她才在这些人面前软和得像只猫。
她的行为处事,因人而异。
所以,也不会因为对方强势,她就顺从。
林温目视周礼,一字一句道:
“你跟任再斌是兄弟,我不可能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再变得复杂。
你说让我别躲着,其实是你把拒绝当成了躲。我是准备找男朋友了,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
“周礼,我不可能让自己陷入麻烦。你以后别再找我。” . :,.
第23章
林温没让周礼送, 说完这番话,她没管周礼的反应,径自在手机上叫了车, 然后杵着拐杖去路边等。
她一丝情面都不留, 在用强硬的行动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周礼没追,他先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她决绝的背影,接着坐回车上,也没发动车子, 依旧看着人。
会展中心里涌出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搅和了这边的寂静。
周礼摸出一支烟点上。
他烟瘾不大,通常在有女人和小孩的地方他不会碰烟。
并不是他多有道德, 而是当他是小孩那会儿,有一阵曾饱受烟熏火燎之苦。
某天他母亲来看他, 闻到一屋子香烟味, 撇下了自己大小姐的身份跟他父亲大吵一架。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体面人,一位是英俊的高知分子, 一位是姿容得体的名媛, 两人离婚前即使有争执,也是斯斯文文讲道理, 或者来场冰冰凉凉的冷战。
离婚后他们倒是扮演了一回泼辣的市井小民,不可开交一顿吵, 吵完他被母亲带回了外公那。
外公家住半山腰, 出行必须车接车送, 家中处处都是规矩,出门却全都换上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
他的厌烦写在脸上,比他大七八岁的表姐目露同情地说:“真可怜。”
后来他舅舅带回了一个年龄跟表姐一般大的私生子。
他把同情还给表姐:“真可怜。”
再后来,父亲终于将他接回, 他厌恶了坐车,开始每天跟肖邦步行来回学校。
路上遇见一条恶狗,他想,什么生活,什么大人的情情爱爱,都是一堆狗屁。
他花费半学期将恶狗驯服,也让生活的狗屁在他面前屈服。
至于男欢女爱,无非就是这么回事,顺其自然,可有可无。等到他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更觉得情情爱爱比生活还狗屁。
他会挑战很多事,把那些事都当成一场仗,但他从没挑战过男女那点事,因为不值一提。
碰见林温这女人后,不值一提的事变成了一场博弈战,林温的战术显而易见,她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周礼猛吸一口烟,然后启动车子,慢慢停靠路边。
他拉下车窗,夹烟的手习惯性地搭在窗框上。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他看着仍在等车的人问。
林温拐杖杵得累,正低头摆弄,闻言她抬起脸,望进奔驰车中。
叫的车这时到了,就停靠在一旁,车主按了一下喇叭探出头。
周礼留下最后一句话:“回去想想。”
紧接着,奔驰离去,白色的烟丝却还纠缠在林温周身。林温愣愣地目送他,直到看不见半点影,她才在路边车主的催促中上了车。
林温的眉头从车中一路纠到短租公寓。
她记得她第一次认识周礼是在任再斌寝室。那时任再斌研三在读,还没搬寝,想让她去帮忙洗衣服,她点头答应。
到了那里,她让任再斌拿盆拿脏衣服,柔声说:“深浅色要分开浸泡,这两件材质不一样,这件浸泡一会会儿就好,这件浸泡久一点。”全程她只动嘴。
洗水池在厕所外,和床铺空间相通,她一边指挥,一边抬了下头,忽然对上镜子里上铺的一双眼。
她惊了一跳,上铺的人一头乱发,双目清明。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莫名其妙跑来这睡觉的周礼。
周礼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不会无缘无故。
可他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来的话,仿佛是在下饵——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
如果男女之事像他先前所说是场博弈,那这显然更像三十六计“抛砖引玉”。
她说别再找他,他抛出诱饵要她成天想。
他难道不是那天认识的她?
林温咬了咬唇。
林温自认心志还算坚定,但六根不净的普通人始终难逃好奇心。
她抓耳挠腮好几天,耳边反复回放周礼那句问,睡前想,醒来想。
她找各种事做让自己分心,直到销假回公司上班,她才算从魔音中脱身。
林温的脚已经能下地走路,只是接下来的三个月内还要仔细调养,最首要的就是她不能运动。
这天她从短租公寓搬了回来,走到六楼,看到的第一眼是挂在她门上的一个帆布袋。
打开袋子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幅半拼好的拼图,以及剩余的拼图片。
这是她在周礼家中拼的,第一幅裱了框,她当时拼了两天,第二幅是她最后一天拼的,只拼完一半,之后她没再去过周礼那。
林温开门进屋,把帆布袋放在地垫上,行李包和其他东西也放一边。
她是下班后回短租公寓取的行李,买菜到家天已经黑,晚饭也还没吃。
她洗干净手,去厨房简单弄了点吃的,吃着吃着,视线不由自主瞟向地垫。
饭后洗碗,清扫家具地面,洗漱完再收拾行李,一切办妥,她的心思又被勾向了地垫。
这两天她已经没再多想,此时此刻她仿佛泄了点气。
林温穿着睡衣,站在地垫前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捡起帆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