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以她对程老的了解, 老先生也不是会收礼的人。不过面前老少三人看起来倒像是早就认识。
果不其然,程老本就高挑的眉头又往上扬了两三寸。老人浑身的戏骨即便是在台下也融进了颦笑中,那模样像是在说:拿点茶叶就想糊弄我?
俞九如忍住笑,从袋子里取出金丝楠木雕成的镂空茶盒。茶盒套在密封的玻璃罐外, 借着窗外的阳光隐约可以看到色白如银、纤细如针的芽茶。
“这茶叶……”
他话音一顿, 成功勾起程老的好奇后继续道:“不是我摘的。”
鹤发童颜的老人险些被气着。
“这金丝楠木……”
程老没好气道:“你砍的?”
“那可不行。”俞九如摇摇头,“这些都是祖上攒下来的, 现如今不流行随便砍伐树木那套,要保护大自然。”
“……”
程老:好气哦。
“不过这盒子……”
程奉砚老先生恨不能拿起手杖给这臭小子屁股后头来上两下,久别重逢然拿他这位老人家寻开心。
俞九如笑着道:“是我这几天赶工雕的, 您瞧瞧看还能入眼不?”
“你雕的?”程老愣了愣。
他不自觉地接过茶盒。
黄褐色的楠木在灯光下折射出缕缕金光,不愧其金丝之名。
茶盒四四方方,每面都用镂空的手法雕刻有不同的图案,雕工细看的话算不上精妙,但选图却十分用心。
“南天竹,兰花,寿字……”程老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茶盒,粗糙的雕工比里头克抵千金的茶叶更称他心意。
他抬头问:“华封三祝图?”
俞九如笑着点头。
华封人曰:请祝圣人,使圣人富,使圣人寿,使圣人多男子。
是为华封三祝。
程老佯怒道:“好好的金丝楠木就给你糟蹋了,也不怕伤到手。”
他嘴上这般说着,手里却招呼俞九如快把袋子递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茶盒装好,明显是喜欢得不得了。
围观到这会儿,张馨也看出来程老和俞九如一定关系匪浅,但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却让她再次摸不着头脑。
“老师近来都好吗?”
“老师?”程老瞥了他一眼,“跟这瞎叫什么,我可不是你老师。”
张馨:“……”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程老:“该叫我什么?”
俞九如像是开不了口,见程老坚持只好无奈地笑道:“奉砚兄。”
“咔嚓——”
张馨默默扶起脱落的下巴。
“这才对嘛!”程老双手一拍。
从俞九如进门到现在,程老一直板着张冷脸。直到听到那声奉砚兄,他这才露出笑意,抬手用力拍拍旁边的沙发坐垫,“站着干嘛?快过来坐。”
俞九如从善如流地落座,程清染手脚麻利地端来两杯清水。小少年眼巴巴地瞅了瞅礼品袋,白毫银针不光爷爷喜欢喝,他也爱那入口回甘的味。
可惜一会儿开幕式要表演,碰不得带味道的饮料,茶水也不行。
“谢谢”,俞九如接过水杯,“几年不见清染个子倒是蹿了不少。”
程清然最爱听这话,顿时笑得眉不见眼,“那可不!一米七了呢!”
“刚刚那股规矩劲儿呢?”程老好笑地拍拍孙子光亮的脑门。
“这不小九哥来了吗?”
程清染小嘴叭叭叭,没一会儿就把爷爷的心思卖了个干干净净。
“小九哥!你是不知道爷爷每天四五回的在我们面前念叨你,这次跟你同台把压箱底的行头都带来了!”
程老:“……”
回收孙子,价格好说。
程老和俞九如的关系用亦师亦友来形容最准确不过,两人在俞九如十三岁那年因戏结缘。
彼时程老已年逾半百,作为程派青衣这一代的嫡传人,在戏曲界有着其他人难以比肩的成就与地位。
那天巡演结束,想独自散散心的他在家不起眼的戏苑歇脚。比起他曾登过的舞台,这家戏苑小得可怜。
但台上人唱得高兴,台下的人也听得开心。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被保镖环绕、看上去贵不可言的少年。
少年长了张仿佛从话本戏文中走出来的脸,程奉砚初遇时的第一印象便是这是张能演戏的脸,想收他为徒的心思强烈到自己想压都压不下去。
他走到少年边上坐下。
意外的是保镖并未阻拦,少年转身同他点头示意,随即将桌上的瓜果往旁边移了移,给他空出一半位置。
眼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无非是莫名其妙的见之如故,再加上之后短暂相处时的志投意合。
少年对了他所有眼缘。
“我是程奉砚。”
“俞九如。”少年低声回道。
二人随即无话。
一曲唱罢,掌声响起。
程老评价道:“很一般。”
“是很一般。”俞九如点点头。
他侧过身看向程老,“不过他们是真心喜欢唱戏,只有喜欢唱戏的人唱出来的东西才值得一听。”
程老闻言愣了愣。他抬头看向在自己眼里过分狭小简陋的戏台。
两名花旦穿着廉价的戏服,帮着工作人员收拾道具,好为在她们之后上场的同伴尽快把舞台准备好。
这些是他所不熟悉的。在他记忆中的舞台,等待上场的旦角身边总是围着三五个人为她做这做那,一曲唱罢后又哪里还会在意即将上场的同伴。
面前的戏台又小又破,却道出唱戏最大的规矩:艺高不如德高。
“你说得对。”
俞九如笑笑,“事实而已。”
见他起身要走,程老赶忙伸手拽住俞九如,“想不想做我的徒弟?”
但两人没能做成师徒。
彼时,俞九如已经通过自幼的训练捡起前世傍身的饭碗,戏曲与武艺于他而言就如同空气和水般自然。
随着二人交往加深,俞九如渐渐将程老视作师长,程老反倒不应他这声迟来的老师,坚持以朋友相称。
程老作为青衣擅长唱功,而俞九如身为武旦则重在武功。
两人年龄相差近四十岁,却有点儿珠联璧合的意思。可惜相见恨晚,离别也来得太快。
程老的独生子是名外交官,长年驻扎在海外。为了能更好地教导孙子程清染,程老只得在退休后搬到国外,算起来已和俞九如有八年未见。
他感慨地摇摇头,“和你相比,我这几年倒是有些一事无成。”
俞九如抬眸看向程清染。
不过十三四岁年的年纪,已能从他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风骨,还有在视线扫过戏服时,眼底最真切的热爱。
“您用自己的一事无成,成就了程派青衣的未来。”俞九如认真道。
短暂的颓唐转瞬即逝。
程老笑着拍拍俞九如的手背,自己这位小友总能在最合适的时间,说出他最想听到的话。
他站起身走向衣架,像同好朋友展示秘密基地的孩童般,介绍着自己珍藏已久的宝物,眉眼间满是骄傲。
“我也好久没登台了。”
程老抬手轻轻抚过青衫,“今天就来看看我有没有廉颇老矣。”
*****
齐整的妆发扮相与崭新的戏服遮挡住了岁月的痕迹,程奉砚侧身看向一旁的俞九如。
他想得错也不错,
这是张能演戏的脸,
但这更是个能演好戏的人。
华国作为首届全球文化交流论坛的主办方,华国组自然率先登场。
休息区距离开幕式主会场少说也有百来米的距离,中间隔着不知多少堵厚重的水泥墙,但观众们的欢呼声却灵巧地穿过每一道门缝飘散至耳边。
临上场前。
程老低声道:“九如,你为文娱业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这次的文化交流论坛便是实打实的成果。”
他抬起头,隔着幕布看向近在咫尺的舞台,“我想让清染像你一样,带领华国传统戏曲走长走远。如果他在这条路上碰壁了,就帮他指指方向。”
“好。”俞九如低声道。
程老目光明亮,“我相信以后还会有无数像你或清染一样的孩子,接过前辈手中的接力棒,带着烙有华国文化印记的传承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话音落下,主持人易卿熟悉的声音从舞台的方向传来,“首届全球文化交流论坛开幕式正式开始!”
他挥手指向幕布,“有请程派青衣传人程奉砚老先生与俞九如,为我们带来《白蛇传》选段《盗仙草》!”
“走吧,让我这身老骨头为文化传承再唱响一曲。”程老朗笑道。
*****
“俞九如——!”
“崽崽!俞九如!”
“九九飞!妈妈追!”
观众们的尖叫声回荡在会场,其中夹杂着不少他国的语言。妈妈粉们可爱的应援语引起善意的哄笑。
舞台灯光熄灭。
“心急如火行似箭!”
声音响起的一瞬,观众席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程派特有的唱腔以力度著称,悠扬却不失厚重,一收一放之间游刃有余,留有耐人寻味的余地。
“不由素珍泪不干。”
台上,年近古稀的程老仿佛和正值华年的自己借来份风骨,时动时静的身段绰约舒展,丝毫看不出老态。
“悔当初不听青儿语!”
圆美流畅的唱腔蓄势喷发,充满力量的亮音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顶灯瞬间亮起,一左一右两个白素贞同时出现在舞台中央。
相比程老的扮相齐全,俞九如的装扮则透着白蛇的妖冶与情动。
细长的眼线没入鬓角,被胭脂染红的眼尾是雪白缟素中唯一的艳色。舞台闪烁的灯光之下,那双银灰色的双眸好似在妖性与神性间摇摆不定。
惊心动魄。
这四个字出现在所有人心中。
美得惊心动魄。
“为解许郎疑心把杯贪!”
“官人托在青儿手。”
“盗不到灵芝誓不还!”
程老收腔的一瞬,台上响起密集的锣鼓声,仙童手持软剑出场。
“你是何方妖魔女?”
“偷探灵山为哪般!”
俞九如清眸流盼,眉眼间的愁色即是忧也是怨。忧丈夫前路未卜,怨自己粗心大意害丈夫受惊,命悬一线。
他不惜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却换来仙童一记剑招。那份悔恨交加的忧怨在仙童的铁石心肠下化作决绝。
他手持亮银剑迎难而上。
四名仙童以不屑之姿将白素贞团团围在中间,灯光打在呼啸而过的剑身上反射出道道冷光。
锣鼓声越来越密集。
俞九如手持剑柄,米粒大的剑尖如有神助。他以最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出难度最高的技巧,剑尖所落之处发出铿锵的清脆碰撞声,火花四溅,来自四面八方的剑雨被轻松挡下。
仙童败退,带着缱绻意味的喘息声透过音响传到会场的角角落落。就连那低低压抑着的喘息,都透出白素贞对丈夫许仙缠绵悱恻的钟情与爱恋。
仙童弃剑换枪再次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