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请了,而他也来了。
简简单单的家常饭,让郑敏庆牢牢记住这位会夸她酱香饼烙得好吃,走前还被她塞了几大罐腐乳的伯乐。
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如同涨潮般突破她的心理防线,汹涌的浪潮席卷着内疚与直面生死的害怕扑面而来。
“九如……”郑敏庆泣不成声。
“姨和张叔都对不起你……”
俞九如面色平静,银灰色的双眼却沉淀着浅浅的难过,安静地站在旁边等她把所有的苦痛都发泄完。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郑敏庆压抑着哭声,嗓音沙哑地重复着对不起。
“签约解约,不过是艺人与经纪公司间再寻常不过的商业行为。”俞九如低声道:“无需觉得抱歉。”
如果换张强在这里,或许可以听懂俞九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在他选择离开时,两年的相处就被铜臭味玷污了所有感情的色彩。
“这些文件您收好。”
郑敏庆用衣袖胡乱抹掉眼泪,又把黏糊糊的掌心在裤腿上蹭干净,动作间始终小心翼翼没有碰到风衣。
“这个是?”她接过文件袋。
“保险。”
无论是现在的俞文集团,还是曾经的俞氏影业,被称作圈内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养老院并非没有出处。
俞九如:“在招聘群演时,待遇中提到凡是年龄大于五十岁,或者是群演经验超过二十年的,俞氏影业会另外出资购买医疗类的商业保险。”
“袋子里有两份保险:重大疾病险和人身意外险。张强在离开俞文集团时两份保险都还在保障期内。”
“保险?”郑敏庆迷茫地问道。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保险是在被保险人死后留给受益人用的。
她的认知并没有错。
意外险便是买给活人的。
但俞文集团特别定制的重大疾病险却有所不同,很多时候病人缺的并不是钱而是最可靠的医疗资源。
“您拨打保单上的电话,说明情况后保险公司会给出具体解释。”
在俞海的频频示意下,俞九如遵守自只呆几分钟的承诺。
见他要走,郑敏庆迫切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余光看到身上的风衣,赶忙要脱下来还给他。
“九如、不是、俞总……”
“那个……您的衣服。”
她有些语无伦次,近乎笨拙地想要留住他,留住让自安心的身影。
俞九如:“您穿吧。”
“就当是给您腐乳的回礼。”
腐乳两字像是棵稻草,郑敏庆连忙抓住它,急声道:“您要是喜欢,等老张好些了我再多做点送给您!”
“不必麻烦。”俞九如摇摇头。
“我哥不让我吃太咸的。”
郑敏庆愣了愣,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恐怕她与她的爱人此生都和那位抱着玻璃罐装的腐乳,笑着跟她道谢的少年再也无缘。
“庆姨,再见。”
郑敏庆只是抱着风衣点头,看着俞九如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镜头。
医院门口。
俞海:“少爷,需不需要联系机场安排明早的飞机返回港都?”
“先不用。”
俞九如坐回车上阖眼假寐。
“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
如果说九点是经济的复苏,那八点就是城市的苏醒。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伴随着滴滴的打卡声进入大楼。
耸入碧云的高楼大厦里,不只有万和影业一家公司。上班族们摩肩接踵地挤进铁盒子般的电梯。
“等一下!”
站在门边的好心人顶着大家不耐烦的目光按下开门键。背着吉他的男生急匆匆地跑进来,胸膛剧烈起伏。
好心人下意识要等声道谢,却见男生啪啪啪地连摁关门键,电梯门在门外女生着急的目光中缓缓合上。
他高举着手机,像是没有看到电梯里的人,不管不顾地高声争吵。
“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万仲不见我?!”
“我已经到公司了!”
“你说他不在?!他特么都不在半个月了!能不能换个借口!”
“冷静?你叫我冷静?”
“冷你妈比的静!”
男生气急败坏地压断电话,没好气地喊道:“帮我摁下十一楼!”
先前好心的小姐姐皱着眉懒得再搭理他,同事越过她按下十一楼。
“叮——!”
男生离开电梯后,同事才拽住她低声解释道:“万和影业的,这帮人最近丧得很,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孙琪越过前台,快步往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刚和万和签约时,这间办公室每天都为他门户大开。短短半个月过去,想进一次却难比登天。
前台接待赶忙拉住他。
“孙先生!请等一下!”
孙琪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伸手就要掰开她,“撒开!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什么万仲不在办公室?”
眼看孙琪就要冲进办公室,前台小姐姐情急之下只好实话实说。
“万董正在见客,您等等!”
孙琪目光阴鸷,“他在?”
“在的在的。”前台连连点头。
“好!那我就坐这儿等!”
*****
总经理办公室里,万仲的脸色并不比门外的孙琪好到哪里去。
“俞总,要不要喝点什么?”
俞九如摇摇头:“不用。”
他没有要久留的打算。不管万和影业过去是否生机蓬勃,现在的它就如同要死不死、蜷缩起叶片竭力想要留住所有养分的枯树般,不值得驻足。
万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这次专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当你对某个人的忌惮与恐惧远远超过愤怒和不满,甚至是恨时,就会形成类似于蝼蚁与猛兽的关系。
哪怕猛兽轻而易举地毁掉你毕生汲汲营营的财富,你也不会想要打败他从而夺回曾经属于自的宝物,只会竭尽全力去保住还剩下的些许。
这便是万仲现在的状态。
他恨不能和俞九如,俞九方还有他们背后的俞家老死不相往来。
他被整怕了,也被整怂了。
又怕又怂,只好退避三舍。
“你在逼那些练习生解约?”
俞九如低声问道,但如寒潭般沉寂的目光代表着他对答案的笃定。
“我逼他们解约?”万仲表情僵硬地反问道:“俞总何出此言?”
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自有没有逼练习生解约是万和的事,俞九如又为什么还要在乎这群农夫与蛇中的蛇在咬死农夫后,会何去何从。
“逼没逼想必你比我清楚。”
俞九如从俞海手里接过资料,逐字逐句地念道:“高强度参加综艺,平均每天二十小时的工作时间,强迫女练习生采取极端方式减重,以公关为名带着练习生们在外陪酒,替练习生接下包括大型超市在内的商演活动。”
他抬眸看向万仲。
“万总这半个月也够忙的。”
“那不得赚钱嘛,再说他们不是都想要曝光率。”万仲干笑两声。
俞九如:“用命换曝光?”
这话连万仲也不敢往下接。
“你在拿他们泄愤吗?”
万仲有些疑惑:“泄什么愤?”
俞九如搭在资料封皮上的指尖轻点两下,恰到好处的青色血管与分明但并不夸张的骨节构成双极好看的手,奈何万仲根本没有心思细细欣赏。
“自然是泄对我的愤。”
俞九如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却有着十足的压迫感,“泄你那些无法在我身上发泄干净的愤,不是吗?”
“俞总……”万仲赶忙摇头。
他没心思听那些虚伪的辩解,站起身打断了万仲没说完的话,径直朝门边走去,俞海紧随其后。
推开门前,俞九如侧过身。
“万董,他们是人。”
不是泄愤敛财的工具。
无论好坏,都是鲜活的命。
至少不该被一个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的人,敲骨吸髓利用殆尽。
“张强的事,仅此一次。”俞九如沉声道:“如果万董不想再见到我,那就请不要做让我来见你的事。”
“吱呀——”
厚重的红木门被从内推开。
孙琪跳也似的站起来,却在下一秒仿佛做贼般背过身去。他余光看着熟悉的身影越过自朝电梯间走去。
俞九如……
“孙先生?您还进去吗?”
前台接待的问话声打断了他放空的思绪,孙琪目光无神地点头。
办公室内,听到开门声后,万仲不自觉地起身迎上前去,脸上几乎是习惯性地挂上商业化的讨好笑容。
“万董,孙琪找您。”
“孙琪?”万仲扬起的嘴角像不堪重负般耷拉下去,转身坐回沙发。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背着吉他的男生便越过前台接待走到沙发跟前。吉他还是那把吉他,男生也还是那个男生,但曾经热情洋溢的万仲却早已不复存在。
万仲声音里都透着不耐烦。
“说吧,什么事?”
孙琪:“你之前说专辑……”
不等他把话讲完,万仲摆摆手打断他的痴人说梦,“还想出专辑?”
他冷声笑道:“拜托好好睁大眼睛看看公司现如今的情况,万和已经要被你们这三十几位祖宗害死了。”
“我们害得?”孙琪怒极反笑。
“好,出尔反尔是吧!”
眼前浮现出俞九如的身影,孙琪咬咬牙狠声道:“我要解约!”
他本以为万仲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居然直接挥手叫来助理。
“去拟一份解约合同过来!”
“好的,万董。”助理小心翼翼地点头应是,恭敬的背后却是厌烦。
孙琪突然想起之前签约时近乎天价的解约费,脸唰地白了下来。他着急忙慌地问道:“那违约金怎么办?”
俞九如说得没错。万仲拼命压榨这群练习生既是为了多分点通告费,也是想逼他们提出解约赚违约金。
如果孙琪早上个半小时来跟他谈解约的事,结果必然会大不相同。
“万和影业还看不上你们那屁大点的解约费,要滚就他妈赶紧滚。”万仲冷笑着,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只限今天,过期不候。”
*****
离开万和后,轿车径直驶向京华市国际机场。俞海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他自认为隐蔽的视线被俞九如尽收眼底。
俞九如好笑道:“阿海,欲说还休最适合用来形容你现在的模样。”
“少爷,您为什么帮他们?”
虽然俞文集团已成为这场舆论战中最大的赢家,但练习生们堪比过河拆桥的选择,终归还是伤害了有桃李之恩的老师与哪些曾朝夕相处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