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曲起一条腿靠坐在一棵树下,身后那棵树最受润泽,干裂的树干恢复生机,树冠已经可以遮荫。
搭在膝盖上的手垂下去,指尖被一个湿乎乎的触感舔过。
他偏了下头,懒怠地微微睁眼。赤狐又用鼻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他的手指,见他没有什么动作,才在原地转了一圈,在他身旁卧下。
等赤狐习惯他后,顾绛才伸手摸了摸它的毛,狐狸嘤嘤叫两声。
“你在我身边多无聊。”顾绛低声道,一缕神识藏在狐狸毛里,伸手在赤狐前方划一圈,划出一个小洞口,洞口里面的青绿透出来,水声哗哗。
赤狐转着脑袋来回打量,终于抬步钻进洞中,秘境重新合上。
聂音之耗尽神识,正躺在地上休息,感觉到秘境波动,她蓦地坐起身,跑出门外,没看到顾绛,反而看到一只背毛赤红的小狐狸在草地上翻滚。
那狐狸浑身湿漉漉的,显然刚玩过水,被聂音之的动静惊到,警惕地缩进草丛里,从草丛里漏出一双圆滚滚的狐狸眼。
聂音之和它对视片刻,勾唇笑起来,她从芥子里取出一盘牛肉放到台阶上,退回屋里打坐恢复神识。
她只用了一盘肉就俘获了赤狐的芳心,这之后,小狐狸开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脚边,会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让她揉肚皮。
聂音之神识耗尽,精疲力竭抱着狐狸睡着的时候,顾绛藏在狐狸毛里的那缕神识就飘出来,在无知无觉的人脸上蹭蹭。
虽然这么做的后果是,他又要忍受一番加剧的灼烧。
聂音之想要分离七情,这里没有实验对象,就只能在自己身上尝试,比起从丰富的情感中去隔离开一种,直接先全部锁住,再一种一种去释放辨别要更简单一些。
聂音之将自己的七情锁住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有一种空洞的麻木,就算想到顾绛,都不能带给她丝毫波动,这个人于她而言,和身边的狐狸,和草丛里的石头,没什么差别。
那么,她何必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这个动摇的念头一起,便有心诀驱动缠上金芽,灼烧的感觉从叶子上灌入心中。
灵台里响起她自己事先留下的一缕心念,“别动摇,你就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的,不要胡思乱想,做就对了。”
随着灼烧的感觉一起传来的,还有……顾绛这个时候的心绪。
聂音之转头看了赤狐一眼,他的神识藏在狐狸毛里了。
赤狐从她身边翻身起来,狐狸眼与她对视片刻,脑袋歪来歪去,仿佛不认识她了,片刻后,赤狐嘤嘤叫着退出门外,躲到了云杉林里。
不得不说,动物对人类的情感变化其实很是敏锐。
顾绛藏在狐狸毛里的神识飘回去,隔空看着木愣愣坐在卷轴前的人。
他很想进来看看聂音之究竟在搞什么鬼,但小秘境封闭,以他现在的状态,可能不足一盏茶的功夫,这座小秘境就会被灵气撑破。
聂音之开始单释自己的七情,负面情绪要好分辨得多,她一时怒一时悲的样子着实把顾绛和小狐狸都吓得炸了毛。
顾绛在秘境外的林子里坐立难安,元神离体落入秘境,聂音之手中掐着诀,闭着眼睛,眉目间不安地微动。
他蹲在她不远处看着她,暂时不敢去打扰,地面上铺着那张共生卷轴,旁边铺满了画着咒术符文的宣纸,顾绛来回扫了好几遍,对这上面的字符一知半解,实在看不明白。
等到聂音之睁开眼睛,他才蹙眉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聂音之正好细细分离出爱念,一睁眼看到他,脑子里嗡一声,满脸依恋地抱上去,紧贴在顾绛的元神上,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只想和他融为一体,永远跟他腻在一起。
顾绛只听到缠在身上的人在他耳边呢喃,柔软的唇贴在他的耳侧,黏糊糊地蹭过脖颈、下颌,在他唇上徘徊。
“顾绛,我好想你,我好喜欢你,如果我的血把你烧化了,是不是这样也算是永远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让我烧化你好不好?”
“聂音之……”顾绛的元神哪里受得住她这样蛇似的纠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起变化,他伸手想将她推开一点,反倒被对方抱得更紧,“你说好不好呀,哥哥,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啊,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你回答我啊。”
“好。”顾绛顺着她的意,轻声应道。在他应声那一刻,聂音之敞开了自己的灵台,把他的元神往灵台里拽,神识朝他缠来。
顾绛浑身一颤,一连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在这种温香软玉的诱惑中定下神,慢慢将自己从她身体和神识的双重纠缠中往外抽离,现在的聂音之明显不对劲,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她的邀请。
聂音之偏头看向他,眼瞳中带着迷恋,“你拒绝我?”
“聂音之,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同意,但是要在你全然清醒的时候。”顾绛动作轻柔又坚定地把自己抽离开。
“我想与你合为一体。”聂音之不折不挠地黏上去。
顾绛被她缠得没办法,元神缩进了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赤狐皮毛里,看到聂音之茫然地跌坐到地上,他下意识动了动。
赤狐脖子上发痒,蹲到地上,扬起后脚开始疯狂挠痒痒。
顾绛屈指弹开赤狐黑色的爪子。
聂音之闭了闭眼,搅乱她心潮的人身影消失,她身体里那种令人飘飘然的感觉退去,终于清醒了一些,返回屋里打坐了好半晌勉强冷静下来,继续尝试。
顾绛躲在狐狸身上看了她一会儿,退出秘境外。
红叶刀插在荒林的地面,在这里布下结界,将浓郁的灵气尽数锁在此地,顾绛强压下身体的冲动,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自己体内,血月影湖上的裂痕被他强硬抹平后,再次龟裂了。
比之前变本加厉,枝蔓似的往外蔓延,雪白的裂痕在这片以黑红为主色调的空间里,格外醒目,就连湖上蒸腾起的雾都遮挡不住。
从那裂纹中漏出第一缕魔气,血月影凝成的湖中飘出一缕黑红色的影子,与周遭灵气互相排斥,从裂纹中渗出。顾绛睁开眼睛,伸手勾住那缕逃逸的魔气,血月影毫无留恋地从他指间游走。
这一缕魔气不再受他控制了。
在万魔窟准备守株待兔的正道修士一直未等来动静,洛声的隐翅蝶以万魔窟为中心往四面飞去,寻找蛛丝马迹。
透明的蝴蝶隐藏在深秋金灿灿的阳光中,随着灵气的细微波动而追来此处,洛声透过隐翅蝶看到那一片格外葱茏的绿洲,灵气下沉入地面,使得这周遭的荒漠都重新焕发生机。
有几缕魔气就从刀光的屏障中逸散开,消散至虚空中,其中一缕被隐藏在岩土中的虫兽吞噬。
顾绛开始控不住他的魔气了。
不需要他们做什么,顾绛也开始衰弱了。
绿洲中的人抬起眼眸,直直朝他看来。
洛声心中一惊,隐翅蝶从半空中消散。
作者有话说:
*七情按照这个来: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礼记·礼运》
第45章
斜阳西坠, 夕阳余晖铺在天际,和地表的黄土沟壑连成一片,插在其中的那一汪嫩生生的绿洲仿佛是老天错误丢在此地的一幅画卷。
顾绛从树下站起身, 朝前伸手, “酸菜。”
红叶刀呜咽一声, 拔地飞起,落入他掌心中。刀光建立的屏障碎裂, 与夕光揉在一起,树下的玄色身影就像被风吹散的一缕烟雾, 从原地消失。
他的身影直接破开虚空,在距离绿洲几十里开外的一座小山岩上现身, 与方落到此地不久的一名修士狭路相逢。
那修士感觉到空间波动的瞬间,就立即祭起法器,攻守兼备,化神期的灵力波动搅动得周围黄沙漫天,无数符光自黄沙中射出,顾绛没有半点犹豫, 简单粗暴地一刀绞碎了扑面袭来的符箓。
碎裂的符箓无火自燃, 烟雾在半空结成一张巨大的阵法,一瞬将顾绛的身影吸入了其中。
顾绛落入一个封闭的空间内, 放眼望去全都是封魔印的铭文符光,封魔印算得上是顾绛最为熟悉的法阵,只看上一眼,他就看出其中似乎有些细节变了。
从他落入这里开始, 身体就开始往外飘散灵雾。
“呵。”他偏头低笑了一声。
山岩上的黄沙落下, 周边的几十个高阶修士同时围拢过来, 那名修士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松懈, 那座阵法只困了顾绛须臾,就被从中破开。
黑红色的血月影和浓郁到奶白色的灵雾一同爆开,又因彼此排斥而泾渭分明地散往周遭,血月影利刃一样卷过周遭,在浓郁的灵雾中和各路法器撞出无数锐响,鲜血从半空泼下。
顾绛的长刀搭在一名修士肩膀上,那人手上的法印掐了一半,一动也不敢动。顾绛在他身上擦了擦红叶刀身上的血,但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虚空中一处,“能请诸位别来烦我么,本座杀掉你们几个化神,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隐翅蝶后的人被他的目光看得脊背发凉,心中生出久违的怯意,控制不住切断了与隐翅蝶的联系,避开他的视线。
顾绛转回头,扫一眼落了满地的修士,有几名已经重伤濒死,“一不小心出手重了些,见谅。”他不适地揉揉眉心,收回长刀,周遭弯月似的暗红色刃光猛地收束回刀身内。
有几缕魔气飘散出去,脱离了他的掌控。
顾绛毫不在意,感觉到聂音之在摸叶子,他动作顿了一顿,转过身被一阵风吹散了。
过了好半晌,黄岩垒成的小山崖上下的修士才从这种刺骨的威压下回过神来,急忙去救助重伤的同伴。
顾绛回到绿洲内,送了一缕神识进去秘境,“别摸了。”
聂音之立即绽开笑颜,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对着声音来处说道:“顾绛,你进来吧。”
“不行,秘境承受不住我现在身上溢出的灵气。”
聂音之立即道:“那你放我出去吧。”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空间波动了下,她被人揽着腰勾出秘境,聂音之一出来依然是满眼的绿意,惊讶问道:“我记得之前是荒林?”
顾绛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忙活完了?”
“嗯。”聂音之露出一抹松快的笑,她转头打量四周,揪了一朵灌木上的小花,已经猜到这片绿洲定然都是顾绛身上蒸发出的灵气喂养出来的。
她从芥子里取出一张小几,两个蒲团放到草面上,示意他坐下,摆出两国谈判的架势,一本正经道:“哥哥,你说过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同意,还说要我对你多提点要求,还说过我说什么都是对的,还说过……”
顾绛打断她,无奈道:“直接说吧,你又想做什么?”
“共生咒下的衍生术之一,锁七情,我要暂时封掉你七情之一的爱念。”聂音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你应该知道的吧,都是同样的血量,为何之前我的血在你体内就没有什么作用,但现在却无时无刻不在消耗你。”
“你闭关就是在研究这个。”顾绛皱起眉,有些烦躁,“封掉之后会怎么样?”
聂音之面不改色地回道:“会让你感受不到别人的爱,也无法爱人,只是爱念而已,其他情念欲望都是正常的。”
“只是不喜欢你了?”顾绛问道。
聂音之抿抿唇,“你也没说过你喜欢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神女降世,以身饲魔,你我的立场是天道注定。”顾绛说着嗤笑了一声,“你的血对我永远有效,那么,你要永远锁住我的爱念,让我无法爱你?”
其实不需要永远的。
冰中火燃不了多久,顾绛这点刚刚萌芽的爱念和豆大的烛火也差不离,被封住爱念之后,没有养分供给,很快就会灭的。
或许连百年都要不了。
但是她才不管这么多,如果他们之间这个问题永远也没办法解决,那就这样让他陪在身边,直到她死那一刻。然后她会解开共生咒,锁住他爱念的咒术也会失效,他会恢复爱人的能力。
聂音之隐在茶几底下的手指绞紧了裙摆,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她既然说出口,自然已经在心里做好决定,“别这么绝对,我们总会找到其他解决的办法啊,但是首先,你要好好活着。”
顾绛气笑了,捏住她的下颌,“你还真以为你的血能烧死本座么?”
聂音之眼角泛红,两手握住他的手,歪下头贴进他的掌心里轻轻蹭了下,“我希望你吻我的时候,感受到的是欢愉,而不是灼烧的痛苦。”
顾绛手背上青筋突出,整个手臂都绷得极紧,对她有点没奈何道:“你以后还想我吻你?”
聂音之放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绢帛展开,“关于这个,我拟了一份契约,希望你能跟我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