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昀也是很久都未在官场上,发现如此出色的后生了。
尉迟靖面容清冷,神情端正,气质带着超脱年纪的成熟,回道:“臣愿去滇境赈灾。”
——
尉迟桢出宫后,竟是在皇城之旁,公侯伯爵的常住之地看见了陈尧的身影。
便命车夫勒马,扬声唤陈尧过来:“你不是滇境来的人吗?怎么?在京中也有旧友?”
陈尧摇首,恭敬地回道:“回殿下,臣刚入京师没多久,只是想来这处随意地走动走动。”
尉迟桢上下看了眼陈尧,随即命道:“上来。”
陈尧也上了马车后,尉迟桢冷哼一声,不屑道:“尉迟靖五日后要前往滇境赈灾,这厮也是拎不清,去了云南这种地方,就等同于是一半的性命都攥在了本王的手里。”
陈尧听罢,微作沉吟。
尉迟桢又问:“你在滇境不是与一个土司家的主君交好吗?呵,这次,本王定要让那藩狗有去无回。”
陈尧掩饰着神情的异样,应了声是。
却知尉迟桢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了,他跟着的这个宗室子弟,向来识不清局势。
近来陈尧也有所观察,觉出陆之昀看中的继承人其实是尉迟靖。
陆之昀既是派他去了滇境,就定有这个能力让尉迟靖平安地回到京师。
陈尧还在滇境的时候,便发现那处早就遍及了陆之昀的势力。
滇地偌大,周遭又被虎视眈眈的小国环伺,这处的治理一直是个难题。
看来陆之昀是想在新君继位后,在滇地建藩。
权臣这种角色,在新君登位后,往往会被新帝清算。
可如果他对这个国家仍有极大的用处,且所处的地界远离权利的中心。
那新君便不会对他清算,兴许还会给他加九锡,赐藩地。
思及此,陈尧的神情也复杂了许多。
——
尉迟靖回到朝廷为藩王抵京时准备的府邸时,却见蓁蓁竟是在帮他收拾着行囊,还特意在外寻到了驱疾避疫的香囊,一并放入了要给他带去的衣物中。
小娇妾此前从来都不会为他做这些事,尉迟靖觉得稀奇,不禁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为我收拾行囊了?”
蓁蓁没有立即回复男人的问话。
她此前,确实不会亲自为尉迟靖打理这些事。
蓁蓁清楚自己的身份,这等细心温柔的事,应当是妻子对夫君做的。
她既做不了尉迟靖的正妻,也自不会去为他做这些事。
不对这个冷情的男人倾注旁的情感,她也能够过得自在轻松。
可当得知了尉迟靖要远赴滇地后,蓁蓁知他此行凶险艰苦,还是忍不住为他收拾起了行囊。
想着旁的丫鬟,都不了解他的喜好。
她来收拾,总能让尉迟靖更舒心一些。
见蓁蓁未回复他,尉迟靖修长的手便捏住了她的下巴,低声问道:“怎么不回话?”
蓁蓁想起了近来宫中的传闻,默了一瞬后,故作平静地问向尉迟靖:“世子,您将来是要娶留远侯府的杜姑娘吧?”
她说这话时,嗓音依旧甜柔,可语气不自觉地便透了几分沉重。
尉迟靖淡哂,笑得漫不经心,待松开了蓁蓁的下巴后,便语气淡漠地回道:“你不必多想,安安分分地待在我的身边,往后不管我娶谁做世子妃,自然都有你的一席之地,也不会亏待了你。”
说罢,便离开了蓁蓁的内室。
蓁蓁面色凝重地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很快就美目里的那丝哀色敛去。
她知道尉迟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权势极度渴望,行事之前,必将做好缜密的部署,也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虽说她从没对这样的一个男人,存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当他理智到近乎冰冷地同她提起了将来要迎娶的正妻时,蓁蓁却觉,自己的心口也仿若被人拿什么剜了一下似的。
从来都没这么疼过。
——
陈尧从郡王府出来后不久,便发觉一直有人在跟着他。
他只身一人行在夜色中,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一到抵宅院所在的僻巷,便被一个身量魁梧的人擒住,随后一个麻袋也被套在了他的脑袋上。
那麻袋中,还被人洒上了药粉,陈尧猜出这药粉应是蒙汗药时,已然失去了意识。
等再度恢复了意识时,陈尧的面上登时泛起了蛰痛,附着在面上的人皮面具亦被人大力地撕扯掉后,他嗅到了浓重且刺鼻的血腥味儿。
却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幽森可怖的刑房之中,周身悬着的刑具一应俱全,有专门有来凿颠所用的铁凿和铁锤,还有拶子和夹棍等用做法外之刑的重器。
“哗——”地一声。
一个体魄剽悍的佩刀侍从顿将一盆冷水泼在了他的脸上。
因适才那人撕扯他的面具时,使的力气极大,陈尧的面上是有些血痕的。
被冷水这么一浇,面上的痛意更甚。
陈尧完全清醒过来后,便见陆之昀已然坐在了他身前不远处的一把交椅上。
而他,则被两名武艺高超的侍从禁锢着双肩,丝毫都动弹不得,颈戴枷锁,双脚也皆被戴了镣铐。
——“陆谌,你去云南的这段时日,就只学会了易容术罢?”
陆谌被他识破了身份后,不禁冷笑一声,讽刺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陈尧的真身就是我?呵呵,是不是沈沅想起些什么来了?想起了你将她强占,还想起了你还是她叔父时,就对她一个弱女子,使出了无数的黑心手段!”
陆谌的声音接近嘶吼,同在刑房中的江卓毫不留情地便拿持起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呲——”的一声,便朝着陆谌的肩处烫去。
刑房内很快便响起了男人凄厉的吼叫声。
陆之昀仪容峻整,面色淡漠,只嗓音冷厉道:“此前我一直都在想,只要你不再去惹事,我便留你条性命。看来,我还是过于仁慈了。”
陆谌呲牙咧嘴,仍未从被烫伤的剧痛中回过神来。
却听陆之昀沉声又道:“陆谌,沈沅现在很幸福,你却偏要让她想起从前的那些痛苦。你这不叫爱她,你只是气不过,气不过我从你手里抢走了她,想要报复我而已。陆谌,你直到今天,还是在意气用事。”
陆之昀的这席话,蓦地戳中了陆谌内心最深的痛楚。
他知道这个叔父的外表向来深沉寡言,可内里却极富野心,他不至于暴虐,却足够残酷无情。
不苟言笑的外表下,是睚眦必报的狠辣性情。
各种霸蛮狠毒的手段,他也都能对敌人毫不留情地使出来。
“你对沈沅的感情又算什么?不过是满足你的征服欲和占有欲罢了,若要被她知道,你曾经是那样一个无耻的人,你觉得她会原谅你吗?”
江卓还要将刚烧红的烙铁往陆谌的身上烫,却被陆之昀抬手制止。
他从交椅处站起后,便行到了陆谌的身前,看他的眼神,也一如前世,像在看只蚂蚁一样。
陆之昀厉声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连孩子都同我有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之间到底如何,由得着你来置喙吗?”
男人的嗓音本就格外的浑厚,言语再一掺杂稍许的怒,便更惹人心生怖畏。
这话说罢,陆之昀又对着刑法里的侍从命道:“收拾地干净些,连根头发都不要留。”
“是。”
陆谌怒瞪着双眸,看着陆之昀高大伟岸的背影渐渐离去,亦知陆之昀这是要让这些人对他施以极刑后,再用化尸水将他的尸体销毁成一滩血水。
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陆之昀能坐到这天下至尊的位置上,却得不到他所爱之人的真心。
前阵子的巫蛊之术并没有让沈沅完全地想起前世的记忆,她的身上应是有镇魂的法器傍身,只要将她身上的法器拿下来,再将蛊虫入体,沈沅便能想起前世的一切。
这个蛊虫,他已经交给了能将此事办得妥当的人。
纵是他死了,陆之昀依旧会成为那个既可悲,又孤独的男人。
——
十日后,尉迟靖已经成功到抵了滇地。
留远侯为了庆贺爱妻卫氏将满四十芳龄,便在侯府置了场生辰宴,同时也邀请了京中许多世家的贵女赴宴。
沈沅却知道,这留远侯和他的夫人卫氏,不过就是想借着生辰宴的名头,给卫氏的长子杜嘉宜择一择适龄的女子,在事先相看好后,再做提亲打算。
高夫人和乔夫人都寻了借口推脱了这场宴事。
沈沅收到了宴贴后,原也想着同两个夫人一样,也推了这场宴事。
可听到了杜家竟然还邀请了燕世子的妾室参宴后,她怕蓁蓁到了杜家的地界后会吃亏,便命人备了寿礼,还是准备去侯府参宴。
外面还有人传,杜芳若大度贤德,这是要同未来夫君的妾室提前处好关系。
沈沅却对这种说法看法微妙。
等到了席间,吃了会子菜式后,宴上并未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卫氏在她母家失势后,对她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一如从前般殷切周到。
沈沅心中的顾虑渐渐打消后,便顺势看向了被安排在下首安坐的蓁蓁。
二人遥遥相望,彼此一笑。
原以为这场宴事便能顺遂无虞地过去,却没成想,在一群夫人小姐即将酒足饭饱时,花厅内却突然来了个侯府的仆妇,她面带忧色地附耳同卫氏说了些什么。
卫氏面色微变后,便命道;“寻女儿到侯府来做什么?将她打发走。”
杜芳若却仪态淑雅地对卫氏道:“母亲,这侯府里的许多丫鬟,都是从牙行那处被买过来的,她们也都是迫于生计,许多人连自己姓甚名甚都不知晓。既是过来寻亲的,就让她来认一认,万一这里真的有那人的女儿,我们也不好让她们骨肉分离。”
这话一落,在场的诸位女眷纷纷地夸赞杜芳若性情良善。
沈沅面上不显,却是越看杜芳若,越觉其人矫揉虚伪。
很快,侯府的管事便按照杜芳若的指示,将符合那寻亲老妇所说的一应丫鬟都唤到了花厅内。
等丫鬟们一字排开地站好后,蒋婆子便将那寻亲老妇也领进了厅内。
沈沅淡淡地扫了眼那老妇的长相后,却觉这人有些面熟。
她…她竟然是当年豢养蓁蓁的牙婆!
等沈沅辨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后,不顾众人诧异目光,飞快地走到了已然有些发抖的蓁蓁身旁。
杜芳若问道:“这位老人,你的女儿是这些丫鬟中的哪一位啊?”
老妇假意地看了遍那些丫鬟后,最终却将视线落在了蓁蓁的身上。
蓁蓁难为情地将脸侧过一旁后,那老妇便指着她的鼻子扬声道:“她,她是我的女儿!先前在扬州时,我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可她却逃走了,我这么些年对她的栽培也全都化为乌有!”
这老妇的口音却然像江淮地区的。
她嘴上说的栽培二字,却让在场的女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蓁蓁觉得这牙婆满口胡言,她明明将她以高价卖给了别人,如今应是又将那些银子输光,所以这才又来寻她。
她刚要开口反驳,沈沅却先她开口,冷声问那老妇:“这位是燕王世子的良妾,世子在纳妾之前,必会将她的底细调查清楚,你再胡言乱语些什么?”
沈沅复又质问卫氏:“侯夫人,我们是来参加你的寿宴的,你怎能放任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妇到宴厅来认亲呢?”
卫氏也有些后悔适才就这么应下了杜芳若的提议。
原本是想为她的爱女再搏个良善的名声,却没成想,事情竟是发展成了这副模样。
燕世子的妾室如果真的是那老妇的女儿,那也太巧了吧?
沈沅话音刚落,卫氏就故作赧然道:“国公夫人说的是,这事是我大意了,我这就命人带这老妇下去,不会再叨扰到您和其余夫人的宴饮。”
那老妇一听卫氏要将她带离那花厅,便嚷声道:“她就是我要寻的女儿,她…她右手的手腕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你们若不信,便可掀开她的衣袖看看!”
这话一脱出口,杜芳若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腕,面上显露了淡淡的狐疑。
她身后的蒋婆子蓦然大骇。
卫氏的面色也是变了又变。
杜芳若没察觉出卫氏神情的异样,继续按照先前的计划,对着身侧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会意后,便以不高不低的声音,阴阳怪气道:“原来是个窑姐儿啊,这叫什么认亲啊?这分明是来寻债的。”
杜芳若眸中蕴了得色,却故意斥向那丫鬟:“不得胡说。”
等窑姐儿这个词汇一出,在场的女眷再看向蓁蓁时的神情,也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甚至有的人,竟是掏出了帕子,并用其掩住了口鼻,对蓁蓁避之不及,就像是沾染到什么脏玩意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