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符合乌榕城对女儿的期待!
朱欢欢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句话。在这样的审判中,她才开始真正地直面这个满身罪恶的自己。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脏。
乌榕城的掌心就在她眼底,她那么渴望去抓,却忽然失去了一切勇气。
如此干净的一只手,怎么能够被她玷污?
朱欢欢眨了眨眼,泪珠滚滚而落。无尽的痛苦与悔恨像海浪一般拍打着她的心,让她颤抖。
乌榕城收回手,徐徐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当我的女儿是一个恶魔,我还会不会无条件地爱她?”
乌芽芽连忙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脑袋,试图把无形的恶魔尖角收起来。她只是喜欢恶作剧而已,她一点儿也不坏!
朱欢欢怔怔地看着乌榕城,双瞳渐渐被绝望填满。原来在爸爸心里,她是一个恶魔!
他会无条件地爱一个恶魔吗?
朱欢欢绝望的心又开始升腾起一丝希望。
乌榕城摇头道:“这是一个有关于取舍的问题。如果我选择爱我的孩子,那么我就必须放弃道义和良知。她杀了人,我必须帮她善后;她做了恶,我必须帮她掩盖;她妄图掠夺,我得为她铺路。我要牺牲公理、正义与道德,去做一个蒙昧的,痴愚的,纵容恶的恶人。”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朱欢欢,问道:“你认为,我会做那样的人吗?”
蒙昧、痴愚、罪恶。没有道德、没有良知、没有底线。这些不堪的词汇,怎么能够使用在爸爸身上?不,不可以。他是如此温暖,如此高尚,如此强大……
他不应该变成那般不堪的一个人。
朱欢欢不断摇头,心脏绞痛。她终于明白,自己与爸爸从相见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陌路。
她选了最错的一条路,也做了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命运给了她两条线,一条通向光明与温暖,一条通向寒冷与深渊。
她丢弃了光明,落入了深渊。
现在,这光明就在她眼前,满身脏污的她却连靠近都不敢。她不配!
“爸爸,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让你失望。我错了……”
朱欢欢用极端痛苦的,濒临崩溃的声音大哭起来。
“你只是对不起我而已?”乌榕城冷冰冰地询问。
朱欢欢从浑浊的泪雾里往外看,然后就发现了乌芽芽愤怒的脸庞。
“对不起,周小沁。我错了。我早就后悔了!你能跟我换回来吗?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把爸爸还给我吧!我错了!我给你磕头!”
朱欢欢爬起来,用破损的额头撞向地面。
乌芽芽避开她,看向门口。
易H推着轮椅缓缓走进来,轮椅上坐着刚动完一场手术的周小沁。彭国强跟随在她身边,始终牢牢握着她的一只手。
朱欢欢砰砰磕头的时候,她已来到对方面前,亲耳听见了那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我错了”。
谋杀犯到底值不值得原谅?这是一个相当具有争议的话题。事不关己的人大可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被谋杀的那个人又该说什么呢?
一句对不起我错了就能抵消一切伤害吗?
不,所有的伤害都无法抵消,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时光不可能倒流。但是,一份释然,一些安慰,一丝快意,却对无法愈合的伤口具有奇效。
周小沁死死盯着不断磕头认错的朱欢欢,眼里蓄着泪,却也透出光。她释然了,她获得了安慰,她也感到了大仇得报的畅快。
她冲乌芽芽点点头,眼眸随之一弯。
她笑了。一个失去了所有希望的人,在找回希望之后当然会笑。
乌芽芽连忙合拢双手,祈愿她早日康复。
朱欢欢磕着磕着才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个人。那瘦弱的身体,那隐藏在层层纱布后的双眼,看上去是如此熟悉。
她结结实实愣住了,继而猛然看向乌芽芽。
乌芽芽指了指自己鼻尖,笑嘻嘻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一直都是乌芽芽,不是周小沁。”
她从背后搂住乌榕城,把自己艳丽的脸庞贴合在乌榕城俊美的脸庞之上。
这样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庞,是验证血脉的最佳证明。
“我呀,”乌芽芽用脑袋蹭了蹭爸爸的颈窝,笑着说道:“我一直都是我爸爸的女儿,我一睁开眼就在爸爸怀里,我是被我爸爸亲手抚养长大的,我从未走失过。”
她眯着眼睛,骄傲地宣布:“我们是货真价实的父女啦!你跟我爸爸一点关系都没有,哈哈哈……”
朱欢欢呆住了,空白的脸庞呈现出失魂的状态。
易H摇头说道,“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么严重的伤能在三个月之内完全修复吧?”
彭国强讥讽道:“乌小姐去孤儿院探访,偶然发现了小沁,并得知了小沁的遭遇,就设了这么一个局来耍你!乌先生一直都是她的爸爸,不是你的爸爸。
“你准备绑架乌小姐的计划,乌先生知道。你偷他们父女俩的样本做DNA,乌先生也知道。你和乌先生的样本根本没被污染,这是检测报告,你看看吧。你与乌先生根本不存在血缘关系,你的梦该醒了!”
朱欢欢接过检测报告,整个人都傻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开始解析这些话,拆分这些话,并被这些话凌迟。
乌榕城不是她爸爸?她做的那些坏事,乌榕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早就看清了她最最不堪,最最丑陋的样子?
“不,不可能的!你们骗我!他就是我爸爸,他就是我爸爸!”
彭国强的话,以及这份鉴定书,对朱欢欢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她整个人都快疯了!不,她已经疯了!
乌榕城之于她是什么?
是支柱,是城堡,是港湾,是一切可以获取温暖,获取慰藉,获取力量的地方。如果没有了这些地方,朱欢欢就是无处可去的孤魂,是游荡在世间终将散化的微尘,是只能存活短短瞬息的蜉蝣……
构筑了朱欢欢这个人的一切物质,都会在此刻坍塌。
于是朱欢欢就真的坍塌了。
她不断摇头,泪水横流。
她一会儿看看周小沁,一会儿又看看乌芽芽,最终朝乌榕城看去,脸上布满“不愿承认现实”的扭曲。
乌榕城抬起手,揉了揉女儿的圆脑袋,缓声道:“这是我的女儿乌芽芽,我们从未失散过。”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朱欢欢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会接受这个现实,她绝不!
“我就是你的女儿,我就是!”她忽然爬起来,朝乌榕城扑去,脸上带着极致的贪恋和疯狂。如果乌榕城不是她的爸爸,那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乌榕城之于她,就是如此重要。
警察却在这时冲进来,反剪她的双手,将她带走。
这个房间里有拍卖行合法安装的监控器。在这里录到的影像是可以作为证据提交给公检法机关的。换言之,朱欢欢和周家父子难逃罪责。
周小沁被谋杀的案子也终于水落石出。
朱欢欢不断挣扎,又不断喊着爸爸,嗓子眼都咳出血来。她沉溺在这个梦里不愿苏醒。她要一直一直欺骗自己,直到生命的终结。
“你满意吗?”乌芽芽指了指在警察手里疯狂挣扎的朱欢欢,小声问道。
周小沁点点头,眼睛也弯了弯。
乌芽芽拍拍手,快乐地宣告:“爸爸,我下班啦!”
乌榕城忍俊不禁:“嗯,你下班了。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没告诉朱欢欢。”
“什么话呀?”乌芽芽蹲下身,把脑袋磕放在爸爸膝盖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目中全是眷恋。
乌榕城替女儿理了理凌乱的额发,温柔低语:“我没告诉她的是,我会无条件地爱你,哪怕你是恶魔。但我又深深地知道,哪怕你是恶魔,只要你在我怀里长大,就会变成天使。”
乌芽芽呆了呆,然后眼眶里就涌出泪来。
“爸爸,我怎么这么幸运呀!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爸爸?我不是天使,我是乌榕城的女儿,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乌芽芽扑进爸爸怀里,偷偷哭湿了脸庞。
她由衷感谢这一次的经历,否则她不会知道自己生活在何等温暖幸福的城堡里。
易H缓缓走过来,轻轻拍打她的背。
“我不结婚了!我要多陪陪我爸爸!你走开!”乌芽芽头也不回地低喊,埋在爸爸怀里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易H:“……”
乌榕城愉快地朗笑,然后便轻声斥责:“芽芽,别胡闹。”
易H感激地看了岳父一眼。这个家还是需要一位长辈镇压,否则他根本管不住小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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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沁的治疗还在继续,她妈妈留给她的遗产又回到她手里。彭国强每天都会去医院陪伴她,甥舅俩商量商量,留下一部分手术费,剩余的遗产都捐给了妇女儿童保护机构。
这样做的时候,周小沁觉得很快乐。
她被人帮助过,所以她也乐意去帮助别人。她知道当一双手从深渊的顶端探下来,试图把她拉上去时,那是怎样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
她要把这份喜悦传递给更多人。
与易H告别后,乌芽芽跟随爸爸回到了榕之结界。
订婚之后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陪伴爸爸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这样是不对的,她不能有了男朋友就忘了老父亲。她不是没良心的不孝女。
于是她每天都站在枝头,叽叽呱呱地与爸爸说话,爸爸睡觉了,她就会嘟嘟嘟地啄树干,把爸爸叫醒。
乌榕城:“……”大可不必如此。
被吵了半个多月,乌榕城终于感应到了又一个蒙受召唤的灵魂。
“芽芽,接任务了!”这句话带上了如释重负的意味。
很好,终于可以把这个小喇叭扔给凡间的女婿了。
第66章 (第四个灵魂)
一名身穿护士服的年轻女子犹犹豫豫走到大榕树前。她抬起头, 呆呆地看着遮天蔽日的树冠。
光线从她的身体中穿过,落到草地上。
很明显,她已经死了。她是以游魂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神灵, 我祈求您完成我的心愿。”她慢慢跪了下去, 在树前祈祷。她身上并没有多少怨气或不甘,只有迷茫和悔恨。
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神灵, 请您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死局?别人都说我是一手好牌打到稀烂。别人还说如果他们是我,他们一定过得很好很好。
“我不明白,人生是我的,为什么偏偏我过不好?我曾经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我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我就沦落到了这个境地?我好像一直活在迷雾里,而且越来越不像自己。
“同事不喜欢我,领导反感我, 病人讨厌我, 就连我的男朋友也在即将结婚的前几天忽然取消了婚礼。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去工作,去生活,却总是闯祸。我还差点杀了人。我不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神灵, 求您为我解惑。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女子伏下身,虔诚磕头。
站立在树梢上的乌芽芽默默观察她,然后用意念与爸爸交流:“看面相, 她应该是大富大贵平安顺遂的命呀!她为什么会自杀?她不应该这么早死吧?”
“有人扭转了她的命轨,掐断了她的寿数。”乌榕城只是淡淡一扫就看透了女子的一生。
答案已经在他心中, 但他却不会告诉女儿。
“去完成你的任务吧。”他伸出叶片,抚走了女子的记忆以及一半魂力, 又将对方送入轮回。
当乌芽芽完成任务之后,在轮回路上的女子能够收到她想要的答案。
面对这颗必定苦不堪言的记忆光球,乌芽芽竟然没露出抗拒的神色。她主动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这是让爸爸投喂的意思。
已经做好了用树枝捆住女儿再把光球硬塞进去的准备的乌榕城不由欣慰地笑了,“我的小芽芽终于长大了。”
乌芽芽用翅膀拍拍胸脯,一副“我最棒”的N瑟样儿。
乌榕城低笑着把光球塞进她嘴里。
下一秒,乌芽芽就用小翅膀掐着脖子,苦到翻白眼。但她这一次却没有“呸”出声,也没有抱怨。因为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一直坚持下去,她能造出很多很多浮屠。
消化了所有记忆,她发出了惊呼:“爸爸,我好像知道答案了!我看见改变她命轨的那个人了。”
女子名叫艾草青,父母是做生意的,家境非常富裕,自己学习也很勤奋,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985的一所医科大学,并最终成为兰华城第一医院的一名外科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