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岺摇摇头。
“哈?”乌芽芽瞪圆眼睛,竖起眉毛,仿佛下一秒就会怒斥易岺没良心。
易岺不紧不慢地接口:“不仅仅是救命恩人,更确切地说,她是我的传奇。”
传奇,这个太过具有神性的词汇,乌芽芽只从榕树爸爸的信徒口中听说过。从远古时代起,她无所不能的老父亲就是一个传奇。而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冠上这个闪耀着华彩的名词。
“这样说会不会太夸张了?”乌芽芽嘴上谦虚着,漆黑眼瞳里却溢满“你再深入讲解一下我是何等传奇”的渴望。
易岺差点又一次被她逗笑。虽然他经常以笑脸面对旁人,但如此频繁地,而且还是发自于内心地感到好笑还是第一次。
他垂下眼睑缓慢诉说,嗓音也随之变得低沉:“那一年我才十二岁,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我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虽然并不怎么幸福,却也算得上宁和的大家庭。但是那天过后,天真懵懂的易岺死了。他的人生以列车脱轨般的速度撞向一片惨烈的狼藉。”
易岺勾起唇角,仿佛在笑,瞳孔里却布满冰冷的色彩:“那些隐藏在温情面具下的,以亲人自居的恶鬼,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为了我母亲留下的巨额遗产,我的父亲默许了那次绑架;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争取最大的利益,我的继母策划了那次绑架;为了所谓的家族声誉,我的族人联手抹掉了那次绑架。
“身为受害者的我,承受着无止境的暗算和打压。我的人生就在那一天,从晴空落入黑暗。”
说到如此悲惨的片段,易岺的眸色却微微一暖,“那只衔着弹珠飞入夜空的鸟儿,是这黑暗里唯一闪烁的星辰。当我忆起她的时候,我的心不会再有仇恨,只有庆幸和眷恋。这感觉就像是从深渊里找到了一把希望的剑,握住这把剑,我就拥有了守护自己的力量。在无数个几近被摧毁的绝境中,我会乐观地想到,我是受到上天眷顾的,祂赐予了我一位强大的守护神。”
说完,易岺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向乌芽芽,并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温暖笑容。
“所以说,她是我的传奇。”他虔诚而又温柔地强调了一遍。
乌芽芽听呆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当年只是贪图好玩的一个小小举动,竟然为易岺的人生带去了那样的改变。
他还能用美丽的眼瞳如此专注地看着自己真是太好了!
想到这里,乌芽芽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像是有快乐的星星在其间闪动。
易岺轻而易举便感受到了她的快乐,自己也跟着低笑起来。
“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开心?”他柔声问道。
“就是很开心啊。那只又聪明又威猛的乌鸦能在那个时候出现真是太棒了!”乌芽芽身体前倾,更为靠近易岺一些,强调道:“真的真的太棒了!这绝对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
小妖怪在为救了自己而高兴,这份认知加深了易岺的愉悦。
他瑰丽眼瞳里的流光温柔的宛若一片深海:“是的,我也觉得这是天意。回国之后,我每天都在寻找那只小乌鸦。乌鸦的寿命多达十几甚至二十年,我觉得她一定还活着。”
“咦,你找过W——”乌芽芽及时改口:“你找过小乌鸦?那是一只鸟儿呀,你怎么找?”
“我买下了研究所后面的几座山,我在山谷的空地打造了一座观鸟台,然后洒下特制的最能吸引乌鸦的食物。现在,那边已经成了乌鸦的聚集地,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乌鸦去觅食。而我会抱着一罐弹珠,坐在一旁等待。如果那只小乌鸦还活着,我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
易岺进一步洒出诱饵:“为了实现对她的承诺,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收集弹珠,不知不觉已经收集了几大箱。我想她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滋溜~这是乌芽芽吸口水的声音。她呆呆地看着易岺,整个人已沉浸在由弹珠组成的海洋里。
易岺忍俊不禁,只能低头扶额。
真是,难以形容的可爱……
“不好意思,明明是在帮你做诊疗,不知不觉我却说了这么多。”易岺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故作歉然地说道:“时间到了,我要去观鸟台喂鸟了。金小姐,我们下次再聊好吗?”
“好好好,你快去吧。”乌芽芽连连摆手催促,然后跳下躺椅,手忙脚乱地穿鞋。
她也很赶时间呢!
她要去观鸟台拿礼物!
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她错过了易岺颇具深意的笑容。
第19章
最近都是阴雨天气。
雨水打湿山林后,过于闷热的温度会把水液熏蒸为薄雾,从土地里、树梢上、密林中,一团一团地释放出来。这些薄雾很快就侵吞了幽谷,继而缓慢向一座偌大的水泥平台爬去。
在平台的上空,数百只乌鸦正盘旋俯冲着。它们洒下一片片漆黑的翎羽,同时也带来不祥的气息。
有人豢养信鸽,为的是竞技、和平,或者浪漫。
有人豢养乌鸦,为的却是寻觅和等待……
易岺一如既往地坐在平台边的长椅上,身旁摆放着一罐弹珠,默默等待久违的故人。回国之后,他每一天都会按时来到这里,也每一天都会带着失落的情绪离开。
但今天,他知道,自己的等待不会落空。
他交叠起修长的双腿,一只手搭着椅背,一只手自然地垂放在膝盖上,极有耐心地在鸦群里巡视。他优雅的身影与此处的喧嚣阴郁显得那样格格不入。间或的,他会洒出一把食料,引得数百只乌鸦争先恐后地飞扑下来啄食。
它们发出粗嘎的叫声,把整座幽谷从薄雾中惊醒。
易岺看了看手表,继而诧异地挑眉。他以为小妖怪会迫不及待地赶过来,却没料她竟如此沉得住气。
是因为长大了,所以学会了克制吗?
沉吟中,一道格外嘹亮的啸叫从上空的鸦群里传出。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鸦似闪电一般飞扑下来,探出利爪,踩住一只正拼命啄食谷物的乌鸦的脑袋。
被踩住的乌鸦体型远比小乌鸦大出两三倍,却根本无力挣扎,一头便扎在了水泥平地上,差点把短喙戳断。
它很快就呱呱惨叫着飞走了。
干掉了一只大乌鸦,小乌鸦又跳到另一只乌鸦的背上,用小小的短喙狠啄了几下。毫无意外的,这只乌鸦也落荒而逃,在空中洒下许多碎毛。
她就这样一只接一只地踩,一只接一只地啄,直到整个鸦群再没有任何一只乌鸦敢飞下来与她争夺洒在地上的食物才肯罢休。
她迈开短而细的腿,扭着圆嘟嘟的屁股,拖着长长的尾羽,又傲又娇地走到易岺面前,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说——老娘来了!
她的出场方式堪称震撼,那么小一点的毛球,却能打遍鸦群无敌手。若是乌鸦社会也有等级划分,那她无疑是个恶霸。
易岺:“……”
短暂的沉默过后,易岺撇开头,扶住额,愉悦地笑了。
怎么能这么可爱……
“你来啦。”易岺发出了心满意足地叹息,然后用双手捧着五颜六色的合成谷物,递送到小乌鸦面前。
小乌鸦既不害怕,也不扭捏,立马就走过去,用小短喙啄食这些谷物。她先是每一种颜色都尝了一颗,然后便专门挑拣出粉红色的谷物吞吃。
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她古怪的习性总不会改变。
易岺半跪在她身前,极有耐心地捧着食物,眼角眉梢挂满明亮的笑意。
等了这么久,他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一晚的经历,果然不是他在绝境中臆想出来的荒诞故事。
小乌鸦把易岺手中所有的粉红色谷物都啄食干净,然后才看向摆放在长椅上的一罐弹珠。
易岺把剩余的谷物洒向空地,继而也看向弹珠,低声说道:“那是你的礼物。我答应过你的事没有一天忘记。”
小乌鸦扇动翅膀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赞赏易岺的言而有信,然后她便飞上长椅,用短喙啄了啄罐子上的一个按钮。
按钮下陷,致使盖子弹开,露出里面的弹珠。
“你拿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送去你住的地方?”易岺又开始试探小妖怪。他不喜欢被动的等待。
小乌鸦却根本没搭理易岺,而是抬起细细的爪子,狠狠踢翻罐子。罐子落地之后,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弹珠便滚落平台,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从弹珠里射出的细碎光芒铺了满地,像一群坠落的星星。
易岺扶额叹息。
果然是个恶霸啊……
所有乌鸦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于是盘旋在空中的鸦群集体发出了兴奋激昂的叫声,还不时有乌鸦做着俯冲的动作。
小乌鸦一扭一扭地走到平台的正中心,一边转圈一边扯着脖子,冲鸦群嘎嘎啸叫。
哪怕易岺听不懂鸟语也能猜到,小恶霸一定是在驱赶自己的同类。
“滚!赶紧给老娘麻溜地滚!这些弹珠都是我的!”
他试图翻译这张狂的叫声,然后便抑制不住地低笑起来。
乌芽芽的风格向来如此。
空中的鸦群果然慢慢飞走了。小乌鸦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在满地星屑中,用小爪子这里刨刨那里扒扒,认真仔细地挑拣着最为心仪的弹珠。
她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小妖怪,才不会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都想要。她要拿就拿最亮最闪的!
片刻后,小乌鸦扒拉出四颗弹珠,摆放在长椅上。
易岺垂眸一看,顿时又发出一声低笑。这四颗弹珠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颖的设计,只不过掺入了荧光粉,会在昏暗的地方闪烁光芒。
小妖怪的品味真是……
易岺摇摇头,满心都是难以言喻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他以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永远不会再浮现于自己的心底。如果连血脉至亲都能为了利益而送他下地狱,那么余生之中,他又能为谁而动容?
不过事实证明,老天爷果然对他格外眷顾。他以为再也无法得见的奇迹般的生物,会在时隔漫长的十五个年头之后与他不期而遇。
头一次,易岺对这个充满肮脏与险恶的世界产生了敬意和谢意:敬畏祂创造的奇迹,也感谢祂把奇迹带入自己的生命。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小乌鸦,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嘴巴里不要同时衔两颗弹珠,会不小心吞下去的。”发现小乌鸦左右爪各抓住一颗弹珠,嘴里还同时含住两颗弹珠,准备一波把礼物全都带走,易岺连忙提醒。
正欲飞走的小乌鸦斜睨着他,然后翻了个白眼。
易岺差点笑出声来。
怎么可以这么霸道又这么可爱……
然而易岺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当小乌鸦起飞的一瞬间,被她叼在嘴里的一颗弹珠竟然松动了些许。她心里一紧,连忙咬住,却不防把含在口里的那颗弹珠吞了下去。
弹珠很大,而她的喉咙又细又窄,于是毫不意外地卡住了。
“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小乌鸦就从长椅上一头栽倒下去。
吓了一跳的易岺连忙伸手将她接住,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这才发现她细细的脖子鼓起一个大包,看上去像贪吃蛇。她急切地扇动着翅膀,小短腿也拼命踢蹬着,仿佛在挣扎求救。然而她的小爪子却始终牢牢抓着另外两颗弹珠,真是死到临头都不舍得丢下自己的财富。
易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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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易岺在几名实习生的帮助下,把卡在小乌鸦喉咙里的弹珠取了出来,用水冲洗干净。
“拿不动就不要拿,我帮你送回去不好吗?”易岺把涂了药膏的棉签小心翼翼地伸入小乌鸦的喉咙,口里不断呢喃说教:“下次不要这样了,如果我不在,你会出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我老了,我希望还能看见你。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小乌鸦被他摁住翅膀,仰面躺在诊疗台上,浑身都不能动弹,只能一下一下翻着白眼。
这人真啰嗦,跟榕树爸爸有得一拼!
“翻什么白眼?不耐烦听我的话?那我更要说了。一个人在野外生活,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因为就算我想照顾你也是鞭长莫及,我根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你。”易岺嗓音低沉地告诫着,素来平静淡然的眼眸此刻正溢出如水一般的温柔。
跟随他学习的几名实习生用匪夷所思的目光一下一下偷觑他,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被什么人魂穿了。
易教授是有名的治学态度严谨的导师,他从来不会跟学生开玩笑,更不会唠唠叨叨嘘寒问暖。但是他对一只小乌鸦却能如此温柔而又富有耐心,就仿佛在照顾自己家里的小朋友。
这样的反差令几名实习生感到相当惊讶。
易岺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上完药之后,他用棉球轻轻擦拭小乌鸦浑身的羽毛,确保它们油亮蓬松,足够保暖,然后才给小乌鸦做了一个全面的体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