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做的?!”宁光启气火攻心猛咳几声,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你这个畜生!”
严智将笔帽转开,笔尖朝向自己递给他,就像这许多年里,每一次他签字的时候,在他身旁为他递笔一样。
“老爷,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只有你亲自养大的秉坚。签了它,光启有他继承,你的毕生心血才不会落到别的什么人手里,被人糟践。”
宁光启冷冷一笑,嘶哑地说:“想我宁光启,风光了一辈子,没想到看错了人,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可笑……可笑!”
宁光启一生大风大浪中走来,区区两个保镖,如何能震慑住他。
他向后靠回病床,缓缓道:“如果你没有做这些事,我死之后,严秉坚会继续担任光启的CEO,获赠光启集团14%的股份,成为第六大股东,进入董事会。可惜……”他疲惫地摇摇头。
“我一生呕心沥血,为的不是给旁人做嫁衣。既如此,光启落在其他股东手里,糟践也罢,没落也罢,总好过便宜了白眼狼。”
严智右眼下的肌肉抽搐成扭曲的神态,眼神阴鸷募地朝宁光启扑过去:“你不签,那我就帮你签!”
他的情态十分可怖,伸出手想要去抓宁光启。就在这时,两个保镖敏锐地做出反应,一个将他双手格挡,一个抱住他身体猛地往后一拉。
不到两秒钟的时候,严智便被两人制住,拖离病床跟前。
他结结实实蒙住,朝保镖怒喝:“你们在干什么?放开我!我让你们看住他,不是让你们来拦我的!”
严智气得破口大骂,然他一个年近花甲从不锻炼的老头,怎么可能是两个保镖的对手。
保镖面色冷漠一言不发,只管死死控制住他,但并未对他有过激动作。
推搡间严智看到严秉坚站在门口,沉默而晦暗地看着他。
挣扎的严智停下来,他什么都明白了,也知道自己做了那么多,谋划至此,终于还是功亏一篑。
他怒其不争,几乎崩溃地朝严秉坚嘶吼:“你疯了吗?!就只差一步了!我马上就成功了!光启很快就是你的,整个宁家都是你的!儿子,你糊涂啊!!”
“爸,结束了。”严秉坚声音低沉。
严智终于痛哭起来:“我都是为了你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
病床上的人深深叹了口气。严智猛地转向宁光启,表情狰狞,双眼迸出狠毒的光。
“他是心太软,没你狠,才会一直念着和你的感情,但你根本不配得到他的敬重!你没有赢,你输得彻彻底底,你的儿子死了,孙子死了,孙女也被你害死了,你到死都是一个人!宁光启,你才是那个最无情无义的人,你把你儿子喜欢的人拆散,让他的孩子流落在外面不理会,他死的那么早,都是因为你作孽太多!他是被你害死的,小恒也是被你害死的!你现在才想清楚有什么用,你把你的亲孙女赶了出去,她只会记得你把她赶出家门,让她到死都被人当成骗子。等到了地下,你可以当面跟她赔罪,看她会不会原谅你!”
“谁说我死了?”
乍然插入的声音打断了坚凄厉狠绝的诅咒,严智戛然而止,猛地扭头朝门口看去。
严秉坚与病床上的宁光启立时转头望去。
活生生的宁思音从门外走进来,尽管有点狼狈,脸上贴着纱布,但活蹦乱跳。
严智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怎么没死?”
“没看过电视剧吗,主角的血条都厚着呢,你想我死,我偏不死。”
宁思音朝外面招招手,国字脸伸手一推,一个双手被捆在背后、脸上挂了彩的平头男人踉跄几步被推进来。严智看到他,眼下肌肉再度神经质地抽搐起来。
平头男人丧头巴脑,瞄他一眼便低下头,不说话。
国字脸人高马大往宁思音身后一站,按按手上的骨头,昂着下巴说:“司机被我抓到了,承认是被你指使的,收了你三十万。你雇凶杀人的证据确凿,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们特意把人带过来,就是想搞你的心态。”
宁思音说:“这句可以不说。”
“啊?”国字脸清清嗓子,重新道,“就是为了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严智的脸色扭曲而难看,肩膀脱力一般耷拉下去,仿佛明白自己已到末路,放弃了挣扎。
“思音……”宁光启沙哑而虚弱的声音传来。
宁思音看向他,顿了顿,朝他走去。
经过严秉坚身旁时,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声:“抱歉。”
然而当宁思音转头时,他已经向外走去。
保镖将严智带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宁思音坐到床边,宁光启拉住她的手,他手心苍老的厚茧带着暖意。短短两日,老头儿却像是整个人的精神气儿都被抽走了,枯瘦得厉害。
“爷爷,我真的没有骗你。”宁思音说。
“我知道。”宁光启道,“委屈你了。”
宁思音点点头:“是挺委屈的。不过我确实骗你在先,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
她语气轻快,宁光启的心情却轻快不起来。
严智那番话尽管是乱咬,却扎扎实实刺在了他心头。
“你恨爷爷吗?”生命到尽头,有些不敢问出口的话,反而能问出口了。宁光启语气复杂,“我一直没有去找你,让你从小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你恨爷爷吗?”
宁思音略一停顿,并不犹豫地回答:“恨。”
宁光启望着她,目光中闪动着难言的情绪。
“怎么了,心里难受了?”宁思音哼了声,“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可以同时爱一个人也恨一个人,就像你可以十几年对我不管不顾,我回来之后,你也是真心疼爱我。咱们俩彼此彼此吧。扯平了。”
宁光启无奈地笑了:“好,扯平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极了,好像一松手,就会再也抓不住。
宁思音想放他休息,心中又惴然,害怕他一休息就不回来了。
她一直坐在宁光启床边,他强打精神与她说了一阵话,忽然让她叫严秉坚进来。
宁思音预感到什么,不敢松开他的手,扭头喊人。
许是察觉到她的紧张和不安,宁光启安抚地道:“孩子,爷爷累了,先去休息了。”
眼泪立刻从宁思音的眼眶滚落下来,她下意识抓紧他的手:“你还回来吗?”
宁光启笑笑,却没有回答。他很慢很慢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朝刚刚进来的严秉坚伸出手。后者上前,握住他那只手。
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宁光启轻轻摇头制止。他在抓紧最后的时间,交代自己的遗言。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替我……照顾思音……”
宁思音和严秉坚同时感觉到老人握紧的手。
可只有那么暂短而郑重的一秒,很快那力量便消失不见,苍老的手从她们手中滑落。
宁光启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第45章 我爱你 [VIP]
检测仪器发出尖锐的蜂鸣, 一航医护冲进来对病人进行抢救。几分钟后,紧急而有序的抢救工作停止,医生宣布死亡。
宁思音木愣愣地站在后面, 医生摘下口罩走过来, 对她说了几句什么。
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越过他走向病床。
了无生气的老人躺在上面,宁思音却募地想起几年之前的那个夏天, 她在公车车站第一次看到爷爷时的样子。
那时的老头容色严厉,气场强大, 回到宁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主动与他说话。
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可又好像, 她和爷爷才刚刚相认。
宁思音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握住爷爷的手。
她对眉头依然紧紧锁着,好像离去也并不安心的老头说:“爷爷,我是思音,我回来了。”
严秉坚默然立在她身后,看她握着宁光启的手坐在那里, 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铃声从她口袋中传出来, 她动作缓慢地掏出手机,那则信息将她从入定之中唤醒, 她终于放开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站了起来。
病房外,宁思音木木地在护士拿来的通知书上签字,人家说的话她却毫无反应, 像是没听到。
等她办完这些手续, 转身看到严秉坚。
她没有说话, 严秉坚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 严秉坚开口,声音和脸色都是很低沉的。
“我很抱歉。”
宁思音不作声。
“我不想辩解什么,我父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宁老的死,是我的责任。我父亲身体已经不太好,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放他一马,所有的罪责,我来承担。”
宁思音将手插进口袋,样子看起来有点冷漠。
“你知道就好。爷爷很相信你,到死都不怪你,但我做不到。你不用说这些,在我眼里你一点都不无辜。”
宁思音没有办法不恨他,甚至比恨严智更恨他。
“你需要一个人来承担后果,这个人是我还是他,都一样。”
“你以为我想放过你?”宁思音忍住了眼泪,一字一句用力而清晰地说,“要不是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你爸害死了爷爷,往后余生都别想我放过他。至于你,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永远记得自己的罪过,我希望你一辈子活在内疚之中。”
说完她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决绝。
严秉坚站在原地,看着她穿过走廊,看着她消失,久久没有动过。
-
蒋措的手术已经结束了,宁思音赶过去的时候,病房里好多人。
她一个人都不认识,直到在距离蒋措最近的地方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才想起这事他的同事。
同事们或关切或好奇地问东问西,将蒋措的病床水泄不通地围起来,压根找不到进去的空隙。
原本在应付的蒋措越过众人瞧见她,惯常平淡的表情加入寥若晨星的一点笑意。
一个同事正在追问车祸的细节,他不是平时都不开车的吗,今天怎么突然自己开车了,一开还就出车祸。
蒋措在她求知若渴的注视中张口,说的却是:“劳烦各位让个路,让我太太进来。”
一帮人刷地扭头,整齐划一地看向宁思音。
通路让出来了,宁思音冲大家礼貌一笑,走过去。
“宁小姐的身体还好吗?听说是一起出的车祸,你没受什么伤吧?”那个眼熟的女人问道。
宁思音客气道:“谢谢关心,我还好,没受伤。”
男人八卦起来有时消息比女人还灵通,一位男同事说道:“应该是没受伤,蒋经理都帮她挡了。”见大家看向自己,他忙又多说一些,“刚才在外面听护士说的。说发生车祸的时候蒋经理应该是把宁小姐护住了,才会受那么重的伤。而且,他的手臂原本就撞了一下,结果后来把宁小姐从车里弄出来的时候,她一下砸他手臂上,才给砸骨折了。”
这连宁思音都不知道,她回头看向蒋措,才发现他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目光有少见的温柔。
见人小两口有话要说,梁部长赶着大家一起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人走了,病房安静下来,宁思音看着蒋措,蒋措看着她。
忽然,她拿手指往蒋措的右肩上戳了一下。
蒋措瞥了眼那手指,挑眉看她。
“就你这小身板,受这么重的伤,我害怕你一碰就倒,试一下。”宁思音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
蒋措轻轻笑:“没那么脆弱。”
宁思音在病床边的椅子坐下来,安静半晌,问他:“干嘛救我?”
“不该救你吗?”蒋措反问。
“你那样撞上去,很危险的。”
可以说是蒋措替她挡下了那场要置她于死地的车祸,他救她,是冒着自己没命的危险。
刚刚同事的话更提醒了她,蒋措因为幼时车祸的阴影,从来不自己开车的。今天,完完全全,是为了救她。
怎么能不感动呢?
宁思音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蒋措。”
蒋措一如既往,淡然地回她:“不用谢,宁一一。”
从昨天开始,他就喜欢叫她一一。
这个名字,除了陈家父母,没人会这样叫。以前宁思音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所代表的敷衍和不爱。
但听蒋措这样叫的时候,好像也可以,没那么难接受。
只是冠在这个随便的名字前面的姓氏,让她一瞬间低落下来。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姓氏,可世上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