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棒顺利,蒋赟提着的心放下一半,接着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个短跑王。
蒋赟看过他的百米比赛,没指望自己能比这人快,但这不是个人赛!他的三个队友在前面帮他奠定了领先的基础,他要做的就是稳住!
蒋赟撒开腿疯跑,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刚刚跑完的3000米仿佛不存在,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双腿迈得飞快,眼里只有终点线。
他居然想起九岁那年、逃离武校的那一刻。
余蔚血流满面,在铁栏杆后大叫:“小赟!快跑!往前跑!别停下!去找警察!快跑——”
快跑,快跑,跑得慢会被抓到,被抓到可能会死。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蒋赟咬紧牙关,誓死不让去年登山跑的那一幕再次发生。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
那追赶的脚步声已经与他并列,蒋赟憋红着脸,一声怒吼,和身边的短跑王几乎同时、像两枚炮弹似的冲过终点。
萧亮等队友都过来了,章翎和小伙伴们则围住了蒋赟。
没人欢呼,大家都很安静,在等待裁判出示结果,因为肉眼都看不清到底是谁先撞的线。
这不是什么国际大赛,没有慢镜头回放,也没有高科技设备把成绩精确到0.01秒,校运会全靠裁判按表。几个裁判商量了一会儿,又拿终点线上一个老师用手机拍的视频反复看过几遍,最后一致认为,蒋赟比短跑王率先撞线,获胜的是高二(1)班。
“啊啊啊啊!”萧亮仰天怒吼,和郭骏骁胸膛相撞,跟拿了奥运冠军一样激动。
蒋赟跑向他们,四个男生紧紧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章翎、邱远峰、梨子……和其他走下看台的(1)班同学一起,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个第一含金量可就高了,完美地证明,实验班并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班。
领奖时,礼仪小姐许清怡看到萧亮和蒋赟在最高领奖台上勾肩搭背,大笑合影,只觉得这世界真是玄幻。
高二(1)班在第二天的比赛中,拿了三个第一,一个第二,两个田赛第三,积分蹭蹭直追,尤其是接力项目,第一名有八分,让他们一下子冲到高二年级积分第三。
陈涛乐得合不拢嘴,拿第一的几个学生如英雄般回到看台,所有人都激动坏了,陈涛说他出五百块,不够的用班费补,组织大家下午去唱歌,搞个大包厢,能去的人都一起去。
章翎问蒋赟:“你去吗?”
蒋赟说:“你去我就去。”
章翎大笑:“你可是二金一银得主,大功臣!你不去,他们也不答应啊。”
蒋赟嘿嘿傻笑,觉得好快乐,怎么会这么快乐!
运动会结束后,一群学生走出体育场,准备去那家最近的KTV,蒋赟去拿自行车,章翎也不避嫌,说搭他的车过去。
其他人步行的步行,骑车的骑车,蒋赟和章翎正往停自行车的地方走,一个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蒋赟。”
蒋赟和章翎同时回头,就看到翟丽。
她摘下墨镜,长卷发散在肩上,臂上挎着一个皮包,静静地看着蒋赟。
蒋赟快乐的心情顿时消失,整个人都绷紧了,抿着唇,对她怒目而视。
他刚要发作,章翎拉住了他的手。
她柔软的小手一下下抚着他的手,声音很轻:“蒋赟,没事儿,没事儿,你别生气。”
在章翎的轻言细语中,蒋赟的心真的慢慢静下来,眼里的戾气也渐渐消失,问翟丽:“你来干吗?”
翟丽走近几步,说:“我来看你,蒋赟,你有空吗?我知道你下午放假,我想和你谈谈。”
蒋赟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翟丽叹气:“我承认,上一次见面我太激动了,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伤害了你,这次过来,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和你好好聊聊,就半小时,可以吗?”
蒋赟并不想和她聊,章翎却小小声地说:“去吧,你们可能是需要好好聊一聊。”
蒋赟转头看她,章翎对他微笑,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蒋赟,我不是劝你和她和解,我只是觉得你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聊一下。不要发火,冷静一点,你可以试着说出你的心里话,然后听听她的解释。你可以选择不接受,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你记着,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支持你。”
蒋赟看着章翎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如此清澈、平静,还带着少女特有的一抹羞涩。
章翎拍拍他的手,说:“你去吧,我在KTV等你。”
蒋赟承认章翎说的有道理,自从翟丽出现,他们还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每次沟通都只是浮于表面,一个嘤嘤哭,一个嗷嗷叫。
他和翟丽的确需要谈一谈,他已经快十七岁了,应该像个大人一样,勇敢面对这一切,而不是一味地逃避和愤怒。
想通以后,蒋赟看向翟丽,说:“行,半小时,我和你谈。”
第54章 “我能表演什么?”
翟丽就近找了家咖啡馆, 蒋赟跟在她身后进去。
咖啡馆外,佟跃东和夏云手牵着手,像一对普通情侣轧马路般慢悠悠地走过。
“我觉得这女的是他妈。”佟跃东说。
夏云好无语:“你这不是废话吗?他俩长得那么像。”
“唉……”佟跃东突然感叹, “看了两天运动会,我都想去比赛了。”
之前的一天半, 因为蒋赟一直在体育场,两位有任务在身的小警察放心不下,干脆搞了两张体育场工作证混进去,全程看完高中小孩儿们跑跑跳跳。
夏云回忆着蒋赟的比赛,说:“那小孩的确挺厉害的。”
佟跃东同意:“是啊, 长跑可以, 短跑也不错,昨天还比跨栏, 上蹿下跳跟个猴似的, 听说他还很能打,怪不得梁队说他是个好苗子。”
夏云点头:“韧劲十足,是个好孩子。”
佟跃东摸摸肚子, 四处张望:“小夏, 找个地方吃点儿吧, 我快饿死了。”
咖啡馆里, 蒋赟也快饿死了。
自从下看台检录后,他就没吃过东西, 只喝了一肚皮水,此时跑完两场比赛, 体能消耗巨大,饿得恨不得来一打肉包子。
但就算饿死,他也不想吃翟丽买的食物。
翟丽问蒋赟喝什么, 蒋赟说不用。翟丽就点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又给蒋赟要了一杯橙汁。
两人面对面坐着,都没说话,翟丽端详着蒋赟的脸,不知道又想到什么,眼眶渐渐湿了。
蒋赟:“……”
翟丽知道自己失态,赶紧调整情绪,先开口:“刚才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吗?”
蒋赟一愣,立刻说:“不是,就是我同学。”
“我在你奶奶病房见过她,你是不是和她很要好?”翟丽尽量放松语气,就怕蒋赟不高兴,“她和你一样都在实验班,肯定学习很好,看着也文静,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蒋赟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实验班?”
翟丽说:“前天晚上,我去给你开家长会了,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我让你们班主任也不要告诉你,就怕影响你运动会发挥。”
蒋赟瞪大眼睛,气得差点要掀桌,记起章翎的话,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脾气。
他很伤心,发生这种事,章老师回家居然没有告诉他,怎么?他们都串通好了吗?章翎也知道吗?是不是全世界就他一个人不知道?
他近乎于咬牙切齿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来给我开家长会,我不需要。”
翟丽凄凄地说:“我是你妈妈呀……”
蒋赟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后冷静许多,问:“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干吗?你就一次性都说出来吧,别再拐弯抹角了。”
翟丽想了一会儿,说:“蒋赟,我不知道你奶奶是怎么和你说的,我……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你有亏欠,但以前我真的有苦衷,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是,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在很多方面照顾你,我知道你过得不太好,所以我想从现在开始,每个月给你生活费……”
说到这里,翟丽停顿一下,大概是怕蒋赟会打断她,可蒋赟并未打断,翟丽赶紧继续说下去,“以后你高考,我可以负担你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如果你学业优秀,本科毕业想要读研,哪怕是出国,我也可以负担。”
蒋赟抱起双臂,问:“为什么?”
翟丽一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做这些?”蒋赟真的不懂,“你应该早就再婚了吧?也有小孩了,你完全可以不管我的,我也没要你管,你没必要做这些,你不怕影响你现在的家庭吗?”
翟丽有点尴尬,抬手掠掠头发:“其实,我后来的先生……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你的存在,我这趟过来也是说出差。我就是觉得,你是我儿子,我现在经济条件好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过得那么苦,我和你爸爸当初感情很好,如果他在那边知道这些,肯定会怪我的。”
蒋赟明白了,搞半天,翟丽并不是想认他,只是想给钱。大概钱利伟也给了点压力,加上做人的那么一点良知告诉她,她可以不管儿子的生活,可要是连钱也不给的话,以后下去了指不定要被蒋建齐找麻烦。
说白了,她如今不缺钱,就是想找一份心安,依旧害怕蒋赟的出现会影响她现在的生活。
蒋赟在心里问自己:蒋赟,你缺钱吗?
——缺,很缺很缺。
拿她的钱能心安理得吗?
——能啊,我本来就是未成年人,拿亲生母亲的钱来维持学习和生活,合理又合法。
那你愿意拿吗?
——当然是,不愿意。
拿了,就等于是原谅她了,把过去的十几年都抵消了。
那些没有翟丽参与的岁月,几千个日夜,蒋赟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自己知道。
况且,再过一年多他就成年了,十八岁,在法律上已经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他再拿翟丽的钱去上大学,真的要如李照香说的那样,落人口舌,低人一等。
蒋赟先不提钱的事,问:“我奶奶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说我这些年过得很苦?”
翟丽点点头,眼睛又有点发红:“她说你吃了很多苦,但是一直学习很优秀,还考上重点中学。我很欣慰,这一点你像你爸爸,你爷爷奶奶都没什么文化,你爸爸照样念书很好,体育也很优秀,你没有让他失望。”
蒋赟都想笑了,摇摇头,说:“你是觉得我混到现在这样,就是因为遗传吗?你是觉得你和我爸的基因都特优秀是吧?开什么玩笑呢?我问你,如果我现在是个混社会的,跟着老大,每天打打杀杀,一会儿去学校门口敲诈学生,一会儿去赌鬼家里暴力讨债,一会儿又在夜总会里做打手,你还会愿意给我钱吗?”
翟丽很惊讶:“你在说什么呀?我相信你,你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应该是怎样的人?”蒋赟发现自己越来越冷静了,一点儿也没有发火的意思,语气就像闲聊天似的,“我和你说,我能混成现在这样,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不是一句‘你相信我’决定的,这和你,和我爸,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混成这样的。”
他盯着翟丽,一项项说给她听:“第一,这些年其实是国家在养我,月月给我低保补助,我上学,从小到大的学费都被减免了,连我现在每天吃的午点,都是学校请客的。”
“第二,这些年,虽然有很多人欺负过我,但也有很多人帮过我。有人给我旧衣服,有人给我介绍工作,有人免费帮我补课。直到现在,还有好心人每个月给我几百块,让我能够吃饱饭,叫我不用再去打工,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学习,这些事,奶奶和你说了吗?”
“第三,社会上有多少人盯上过我,看中我能打,又没爹没妈,给我一点甜头,叫我去跟他们混,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没去,就挨揍,这些事,奶奶说了吗?不可能吧?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第四,我从武校回来以后,从学习完全跟不上,到跟上,到超过班里所有人,再到考上重高,最后到考上实验班,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做了多少本题集,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句我像我爸,就完了?”
翟丽的脸色已经发白,蒋赟短短几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大,这十几年来,她的确想念过他,怕他在武校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