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蕙泪眼汪汪地看了沈云亭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思谦,你……你过得好吗?”
这一声问下去,无人回应,气氛又多了几分尴尬。
往日高傲的长公主此刻却低垂着头。李蕙也觉得自己着实多此一问,她儿子如今位极人臣,又成了家,娶了从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两人看上去颇恩爱,哪会不好。
嘉禾抬头看了看沈云亭的冷脸,又看了看李蕙。她不知沈云亭为什么会忽然回沈府,但他既然回来了,代表着他心里愿意见李蕙了,只是此刻心里还比较别扭不喜欢开口说话。
“挺、挺好的。”嘉禾小声替沈云亭回了句。
沈云亭凉飕飕瞥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李蕙紧揪着的心松了下来,朝着嘉禾笑了笑。她的笑很美,其实他们母子的神态是极相似的。
嘉禾忽想若是沈云亭也能像这般笑出来,一定也是极好看的。
气氛比方才缓和了许多。
李蕙朝巧娘递过去一个眼神,巧娘会意从李蕙床前柜子里取出一只金丝楠木盒。
“你们成了亲,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点薄礼当是一点心意。”李蕙说着将金丝楠木盒递给嘉禾。
嘉禾顿了顿,看向沈云亭。
沈云亭回看了她一眼,对她轻声道了句:“收下。”
嘉禾小心地从李蕙手中接过新婚礼。
李蕙脸庞挂着和煦的笑容,对嘉禾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嘉禾依言打开挂在金丝楠木盒上的锁,掀开盒子,里头躺着一对翡翠龙凤镯,剔透莹润,一看便知是有价无市的好玉。
传闻延庆帝登基时偶得一块宝玉,钦天监称此玉乃是难得的福玉。胞妹大婚时,延庆帝将此玉雕成龙凤镯赠给了胞妹,唯愿胞妹得此福玉后能一生顺遂、百病渐消。
如今李蕙却将这副意义非凡的镯子给了她。
“不光是这副镯子,底下还有。”李蕙告诉嘉禾。
嘉禾取出龙凤镯,朝盒子底下探去,盒子底下还躺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平安锁。
“这是给你们将来孩子的。”李蕙先是一笑而后神色黯然下来,“我怕是等不到见他的那一天了,索性提前给了。”
嘉禾心里忽有些闷闷的,她想起岑雪卉说过,长公主的身体怕是撑不到今年初夏了。
“听雪卉说,思谦打算三个月后和你补办喜宴。我……我能不能也去?”李蕙虽是问的嘉禾,眼睛却盯着沈云亭。
一室沉寂,好半晌沈云亭回了句:“能。”
这是他今日说出口的第一个字。
光这个字便让李蕙笑着湿了眼,仿佛如此一来便遗愿得了。
嘉禾侧过头看沈云亭,却看到他脸上同刚进屋里时一样,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李蕙望着沈云亭,试探着问道:“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如就在府里用午膳吧。”
沈云亭出乎意料地应下了,甚至还回了李蕙一句:“往后还会再来。”
此言一出,只把李蕙高兴得落泪。
嘉禾总觉得沈云亭有些反常,也许是觉着别扭,他回李蕙话的时候一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过了没多久,岑雪卉领着她和沈元衡生的一双儿女过来。
凑在岑雪卉脚边的两个小家伙,一个三岁半,一个两岁,男孩稍微大一些。
哥哥牵着妹妹,妹妹手里拿着小拨浪鼓,两人正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朝嘉禾与沈云亭看。
岑雪卉指着嘉禾对两个小家伙道:“这是婶婶。”
兄妹俩奶声奶气听话地跟着朝嘉禾唤了声:“婶婶。”
小奶音异常可爱,嘉禾朝兄妹俩柔柔一笑。
妹妹眨着大眼睛朝嘉禾走来,似乎很喜欢她,一点也不怕生,稚嫩的小手圈住她的手臂。
岑雪卉又指着沈云亭对两个小家伙道:“叫叔叔。”
兄妹俩又齐齐朝沈云亭喊:“叔叔。”
沈云亭冷冷地朝兄妹俩看了眼,那眼神落在两三岁大的孩子眼里多少有些凶巴巴的。
妹妹害怕地躲在嘉禾身后。
嘉禾把妹妹抱进怀里边拍背边哄。
沈云亭瞥了妹妹一眼,略有些嫌弃,移开视线。他一向觉得孩童是世上最让人厌烦的存在,可是程嘉禾偏偏就极喜欢。
妹妹很快便哄好了,趴在嘉禾怀里露出刚长好的小牙咯咯笑,手里的小拨浪鼓摇得咚咚响。
拨浪鼓摇晃之声传来,沈云亭一怔,呼吸顿了顿。
闭上眼遥远的记忆在眼前重现。
嘉禾下葬前一天,他在她枕边找到了一只小拨浪鼓和一双虎头小鞋。
虎头小鞋底下还写了好几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月月、小山、苗苗……
其实他心里猜到为什么她会在枕边放这些东西,可还是忍不住想确认。
“问你一件事。”沈云亭盯着妹妹手中的小拨浪鼓,眼睫不停颤着,“一个妇人为什么要在自己枕边藏拨浪鼓和婴孩穿的虎头鞋?”
嘉禾眨着圆眼莫名其妙:“你问这些做什么?”
沈云亭是只道:“偶然听同僚提起,便随口问问。”
嘉禾仔细想了想反问他:“那妇人有孩子吗?”
沈云亭:“没有。”
嘉禾了然道:“那大约是打算送给亲眷或是朋友的孩子的。”
“若是……”沈云亭侧过头不去看她,“若是她没有亲眷和朋友,且那虎头小鞋底下压着张纸,纸上写着几个人名呢?”
嘉禾一怔:“那妇人是谁?”
沈云亭答不出来。
嘉禾笑了开来:“要跟她先道声恭喜。”
沈云亭背对着嘉禾轻声应了句:“嗯。”
“她多半是有喜了。”嘉禾小声凑近沈云亭耳边回道,“过些时候便要当娘了。”
“拨浪鼓约是逗孩子的,虎头小鞋是专门缝给孩子的,那些人名是取着给孩子备用的。”
嘉禾笑问:“你的同僚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人爹爹了吗?”
沈云亭望向窗外飘雪,视线混沌模糊,默了片刻,答:“也许刚知道。”
……
因着外头这场雪下得颇大,午膳便不去前厅用了,李蕙命厨房将准备好的膳食送到了她居所。
嘉禾与沈云亭还有岑雪卉和她的一双儿女围着李蕙坐成一圈。
不大的圆桌上堆满了精致的菜肴,翅鱼羹、芙蓉鲜虾饺、蟹肉鸡茸、云腿上汤、葱烩羊肝、什锦黄花鱼、奶鸭焖笋……
岑雪卉笑道:“这些菜全是母亲听闻思谦爱吃,特意命人准备的。”
李蕙抿唇笑笑,看向沈云亭的眼里带着被认可的渴望。
沈云亭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反应。
嘉禾望着这些菜肴,不由皱起了眉。这些食材的确都是沈云亭平日爱吃的,长公主还特意请大厨仔细料理了一番,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只不过翅鱼羹、云腿上汤和奶鸭焖笋为了增味加了香菜,芙蓉鲜虾饺里裹了碎葱去腥,蟹肉鸡茸淋了姜醋,什锦黄花鱼里掺了些添香的蒜头。
沈云亭从来不沾香菜、葱、姜、蒜这些味重的东西。
李蕙不知道,也没问他有什么忌口。
嘉禾默不作声吃掉了几盘汤品上满层的香菜,为沈云亭舀了碗没有香菜的翅鱼羹,对他道:“吃这个。”
沈云亭默不作声看了一眼嘉禾,敛眸低头望着跟前没有香菜的鱼羹,眼睫微颤。
岑雪卉见嘉禾一口气吃了许多香菜问:“弟妹是喜食香菜?”
“啊?”嘉禾吃多了香菜胃里发齁,浅浅打了个伴着香菜味的小嗝,低下头“嗯”了声。
岑雪卉笑道:“那跟元衡一样,他也极爱食香菜,恨不能每道汤里都加上。”
嘉禾一怔,悄悄看向沈云亭,见他面色如常神色无异,心里没来由的起了一丝酸楚。
原是因为沈元衡喜欢,所以这的每道汤里都添了香菜。
沈元衡从小受尽宠爱。
李蕙对沈翱死心后,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他身上。沈翱又因为愧对李蕙,弥补在了他的身上。
即使在得知沈元衡是怜娘生的孩子之后,李蕙依旧对他关爱有加。
嘉禾想,若是当初没有那场换偷换孩子的阴谋,沈云亭会是个受尽父母疼爱的孩子。
他不必活得那样辛苦,豁出命去拼才爬到如今这高位。
屋里气氛格外沉闷,嘉禾本以为会在沉默中结束这顿午膳。
谁知这时,沈元衡从外边回来了。
他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捏着把折骨玉扇,姿态闲雅地走进屋。
第18章 救妻
沈元衡见到沈云亭颇感意外,顿了顿,随和的脸上立刻挂了笑,忙把手里的鸟笼藏在身后,十分自然地坐到李蕙身旁,道:“阿娘,怎么思谦来了都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提前装个样子,有点做大哥的威风。”
沈元衡一来,李蕙一扫先前郁气,比起跟沈云亭说话,跟沈元衡说话时的李蕙显得轻松许多。她笑着叱了沈元衡一句:“你这顽猴,还威风,你这不成器的样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
“改不了,阿娘便替儿多操操心,早些养好身子管管我。”
“傻孩子……”
沈元衡喜好吃喝玩乐、花鸟虫鱼是个散漫之人,他对官场毫无兴趣,也没什么上进心,如今只是靠着长公主府的关系在朝中混了份闲差渡日。
也难怪李蕙会对沈元衡偏爱有佳,一则沈元衡是她一手带大的。二则沈元衡一向很孝顺李蕙。
方方面面都以李蕙为先,包括娶岑雪卉之事,他曾言娶妻娶贤,出身门第不重要,最好能懂医理,他若不在时,能帮着照料他阿娘。
圆桌那一头是母子情深,圆桌这头,沈云亭沉默地喝完了翅鱼汤,把空碗朝嘉禾移了移:“还要。”
嘉禾接过碗,又给他添上满满一碗,笑着捧给他。
沈云亭对上她的笑,神色一顿,盯着嘉禾新为他添的翅鱼汤顿了好一会儿,伸筷夹了些蟹肉到嘉禾碗里,别过头轻声道了句:“你吃。”
嘉禾打着香菜味的小嗝,弯了弯眉毛,无奈笑了笑,极小声回道:“思谦,我吃不了螃蟹,吃了身上会起红疹。”
沈云亭垂下眸子,他一直记得程嘉禾喜食甜食,却忘了她忌口的东西。
“不要紧。”嘉禾朝他柔柔地笑了笑,指了指远处的芙蓉鲜虾饺,“我还喜欢饺子,你夹饺子给我。”
沈云亭“哦”了声,放了几只虾饺在她碗里。
低头见她吃得开怀,沈云亭眉梢不自觉往上扬了扬。
这顿午膳用得很漫长,用完膳,巧娘扶着李蕙去了寝室午休,嘉禾跟着岑雪卉和两只小家伙跑去院里堆雪人。
屋里只剩下了沈云亭和沈元衡两人。
沈云亭长得偏像李蕙,清冷精致不失锐气,而沈元衡则更像沈翱,虽不如沈云亭那般精致漂亮,但一双桃花眼天生带笑,随和中透着风雅。
沈元衡身型随了怜娘,清瘦矮小,气势上输了沈云亭一截。
不过他在面对沈云亭时倒是显得很从容,对着沈云亭洒脱一笑,提议道:“我新得了一副象牙棋子,思谦可有兴趣切磋一二。”
沈云亭微微眯眼看向在他面前举止无比自然的沈元衡。
眼前这个人从来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沈元衡自顾自地摆好棋子,厚着脸皮开口:“思谦棋艺精湛,我实在自愧不如,可否先让我九子?”
沈云亭:“随意。”
闻言,沈元衡勾着唇角,执黑子先在棋盘上落下九子。
沈云亭看了一眼沈元衡的落子之处,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轻抵在棋盘中央。
沈元衡先沈云亭九步,占尽了先机,几步下来便隐隐有得胜之势。
沈元衡微抬头朝沈云亭看去:“思谦虽擅弈棋,我亦棋艺不差,轻易便同意让我九子,未免太过轻敌。得意忘形则难以长胜。”
说着,沈元衡在棋盘左上方落下一枚黑子,挑眉轻笑,先前他已在棋盘右面布了局,如今他又从左面夹击,将沈云亭道棋子困在中央,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说来也巧,如今这朝堂局势,倒是与眼前的棋局颇为相似。”沈元衡道,“如今圣上沉迷修仙身体大不如前,二皇子与三皇子各有各的势力,储位之争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与其立身高位,受两方挟制,落得下场凄惨。不如置身事外,安逸度日,静待他日风平浪静之时再谋他算。”
沈元衡朝沈云亭笑问:“思谦,你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