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微低,蹲在他面前小口地吃着花糕,垂在肩头的发丝被风轻轻吹动。
他鼻端嗅到的像是花糕的味道,又仿佛是她的香味。
厨房里阿姨把红豆煮得差不多,听见院子里说话的动静,探出身子叫她:“你已经回来啦?不是说要跟我学着做嘛,快来哦……”
唐沅闻声飞快地应:“来了来了!”
她把手里的糕点两口吃完,叮嘱他:“趁热吃。”
言毕忙不迭起身跑过去。
江现看着她进了厨房,垂下眼,从掌中托着的糕点里拈起一块。
送到唇齿间,口感软糯松香,甜得恰到好处,是从馅中沁出的芙蓉花的味道。
和外公做的花糕很像。
院子里寂静,江现无声地吞咽着,想起那一年,他沉浸在母亲离开的痛苦之中,对外公外婆的关心拒之不理,一个人在那个失去人气的家里浑浑噩噩颠倒地过了很久。
放假的时候被接来这里,他也依然躲在自己的世界,丝毫不理会外界。谁来找他,他都不愿意搭理,总是一个人待着,看书,或是发呆。
周围的邻居背地里都在议论,谈他妈妈离开的事情,“听说是因为他才发生事故走了”,这种内容成了他们私下的谈资。
那天叫小郑的男生和其它几个人来约江现去玩,他冷着脸拒绝,直接甩开他们回房。他在房里闷坐好久,傍晚的时候带着一本书去广场上透气,在墙根下看了几页发起呆。
玩闹回来的小郑几人看见他,凑近和他说话。
江现不吭声,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把他们几个惹恼。中二年纪火气旺盛,本就最容易冲动,几个人言辞难听起来,不爽道:“装什么比啊,一直叫你一直摆个臭脸,市里来的了不起?看不起谁呢,在这摆架子……”
他懒得理会起身要走,被拦住,皱眉不耐烦地推开面前的人,就这么莫名演变成了推搡。
他们推得他踉跄,不知是谁,把他的书抢走扔到了一边。
江现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突然断了线。
他妈妈特别喜欢给他买书,家里的书架上都是,他看完了很多,有一些还没来得及看。
那些东西成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来外公外婆家,除了随身行李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那几本书。
江现当时的表情很难看,大概也很吓人。脚踩在书封上的小郑明显愣了一下,下一秒,被忽然发疯一样的他掐住脖子,摁在地上。
他的拳头落下得太凶太急,周围几个人从惊吓中反应过来,慌忙去拉他。
小郑被打得出鼻血,江现完全失去理智,掐着小郑的脖子,疯魔一般拖了几步,把人摁进旁边的公用小水池里。
几个人一直拉扯他,试图让他松手。小郑的脑袋在水池里起起伏伏,呛了不少水。江现过了好久才被拉开,小郑半身湿淋淋地跌坐在地上大喘气,吓得边喘边嚎哭。
池子里混着小郑的鼻血,丝丝屡屡散开。
被惊动的大人们赶来,吵吵闹闹,挤了太多的人。
江现捡起书拨开人群就走,小郑的妈妈揪着他的衣袖要他给个交代,他手一挥用力别开,头也不回。
那些人找上门闹了很久,他待在屋子里,听见外头吵吵闹闹,连续两天,小郑的妈妈来找他们要说法,和外公外婆吵起来,嗓门震天响,不依不饶。
周围的邻居们因这件事觉得他吓人,附近的小孩从几岁到十几岁,似乎都被叮嘱离他远一点。
小郑的妈妈没有讨到说法,每天在家门口骂。
外公外婆什么都没跟他说。
江现以为他们会对他说什么,然而那天的饭桌上,他们只是如常做了他喜欢吃的菜,开着电视和他聊天。
尽管他不吭声,不愿意接话,他们还是像以前他妈妈在的时候,像他来这里的每一年一样,和他说些零碎的闲事,用温声软语填满他的日常。
是后来,又过了一两天的时候。
江现去镇上唯一的图书馆做作业回来,经过一户邻居家,门前有两个阿姨在说话。
他径直走过,其中一个忽然叫住他,给他拿了一份自家刚炸的麻花,让他带回去吃。他面无表情低低道了声谢,提步走开。
没几步转过拐角,忽然想起练习册落在图书馆,他倒回去拿,还没走出弯处,听见那两个阿姨在说话。
“哎哟,老头老太太那个外孙可真的是,那天打架的时候你没看到,把老郑家的小孩打的哦,池子里都是血。他眼都不眨就走了,吓死个人……你给他拿吃的干什么?”
拦住他的那个阿姨答道:“你以为我喜欢啊。哎,也是可怜类。老头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儿子媳妇不在身边,女儿又没了,还要操心外孙。”
她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两个老的这几天到处赔罪,周围都不让小孩跟他家外孙玩,他们两个那么大岁数,一家家去拜托人家让那些小孩们跟他外孙作伴。昨天来了我们家,我看了是真的有点不忍心哦……”
她们带着口音,但又字字清晰。
江现一刹僵在原地,没迈出的短短距离,忽然犹如千万里远。
她们之后说起了别的,他没再注意听,只记得自己站了很久,最后也没回去拿练习册,步子滞顿地回了家。
外公外婆依旧没有和他说什么,在拐角听见的那些话,好像只是他的幻觉。他们不露半点情绪,更不曾责怪过他一句。
外公说要给他做花糕,再过几天摘下院子里果子,做成酱,另一些晒成果脯,等过节,在院子里支一张桌子,做满桌好吃的,三个人一起吃。
饭后他回到房间,外公在外忙着做芙蓉清凉花糕,他关着灯,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把薄被拉到头顶。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院子里外公外婆说话的声音轻轻。
他用手臂挡着眼睛,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沿着眼角淌下。
妈妈离开以后,他第一次,痛快地哭出来。
第二天一切如常。
外公的花糕做完,晾在盒子里。
邻里之间都在互送食物,唯独他们家门前静悄悄。
傍晚时分,太阳下山以后,沉默了一天的江现拎着食盒出了门。
青石板长街,一家一户,他一间间去敲门,送出分装好的花糕,一遍遍地说:“前几天打架是我不懂事,以后不会了,我外公种的树结了果子,有空来我们家摘。”
到小郑家,小郑妈妈拿着他递过去的一盒糕点,怒气冲冲叉着腰叱骂。
她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江现安静地听着,没有一句反驳,没有半点怨言,平静地道完歉又道歉。
大概就是从这天开始,他又变回了所有人口中,样样出色的优等生。考试永远第一,比赛奖项拿到手软,对老师长辈温和礼貌,安静又沉稳。
镇上的所有人都不再记得水池边的那一刻,很久后小郑跟他道了歉,连小郑妈妈看到他也说不出不好的话,每个人提到他,无一不是称赞。
而他只记得,挨家挨户送完花糕,拎着空食盒走回家的那瞬间。
天已经很黑。
外公外婆站在门口,壁上的灯光线幽微,他们就在灯下等着他。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重新地回到了人间。
重新地作为一个,必须要活下去的人,好好地活着。
……
只有芙蓉花馅没有清凉味的花糕,吃了一口又一口,在多年后的现在,江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忽然觉得,好像就是这个味道。
是唐沅为了他,特意去陌生人家要来的点心。
是好多年前,他没有吃到的那一份。
就该是这样。
说笑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唐沅拿着小盆子跑出来,到另一边的树下摘花。
她一边摘一边回头冲里面喊:“阿姨,摘多少啊——”
里头忙碌的阿姨说要半盆,应和的声音中气十足。
院子里热闹如许,午后的光洋洋洒洒照在唐沅身上。
她察觉他的视线转过头:“看什么?”又朝他问,“不好吃吗?”
江现坐在这边的树下,缓缓地勾起唇角:“没有,很好吃。”
她皱了皱脸,不再看他。树上吹落的花瓣落了两片在她发间,不远院墙外,炽黄的光晕作衬托,她在风里明净又清澈。
江现看着唐沅,静静地看着她的方向,忽然明白了拎着空食盒走回家的那晚,没能完全想明白的事。
一条路,只有这么长。
就向前走吧——
去走向,你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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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So late [VIP]
芙花镇的七夕很热闹, 光是听描述,就能想象得到灯火璀璨花枝烂漫的模样。
唐沅和江现却没法待到那天,他们从浒城出来已经够久, 在外婆这住了这么几天,该到启程回去的时候。
这趟出行的最后一日,连天气格外配合,晴空万里不见一丝阴云。
外婆很是不舍,午饭后拉着唐沅的手不住念叨:“七夕就快到了, 不多待两天, 怎么这么着急走……”
唐沅倒想留下多陪陪她,奈何盛江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江现处理。在芙花镇的这几日, 他几乎没怎么看手机,只在睡前看看助理们的汇报, 怕是耽搁了不少事情。
外婆体恤江现辛苦,舍不得归舍不得, 并没有真的强行留下他们, 只叮嘱阿姨们多做些菜。晚饭的菜单加了又加, 要不是唐沅拦着,阿姨甚至要跑去市场再买几筐子回来。
不一会, 外婆上楼小憩,江现在院子里接助理的电话, 唐沅和许久不见的江蔓蔓聊起来。
他们离开浒城好一段时间,江蔓蔓的夏令营结束,他俩都不在公寓,她索性拎着行李回了自己家。
她妈妈给她请了阿姨, 一日三餐和卫生有人照顾, 她在假期里交到了好朋友, 带着新近熟起来的两个女同学天天在家撒欢。
在视频里跟唐沅汇报完近况,江蔓蔓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明天就回。”唐沅说,“干什么,想我了?”
江蔓蔓瘪嘴:“还好吧……就一点点。”她道,“等你和我哥回来,我请你们吃饭。”
“你请我们?”
“我压岁钱很多的好吧!”江蔓蔓对她的质疑不服,瞪她一眼,语气很快又低下去,“我妈下个礼拜就回来了。她说她会在家待很久,我可能不回你们那边了……下个学期,我妈如果不在家,我想搬去学校住宿舍……”
唐沅微诧,还愿意住宿舍,看来是真的交到朋友了。她微微挑眉,嘴上却故意捉弄:“哦,妈妈回来了,有了新朋友,不稀罕我和你哥了?”
“不是!”江蔓蔓霎时着急,“我不是……”
唐沅笑出声:“知道啦,逗你玩的。住校就住校吧,有朋友是好事。”
江蔓蔓怕她觉得自己没良心,见她笑嘻嘻半点不生气,放下心来,兴高采烈地讨论请他们吃什么。
唐沅陪着闲扯了一会,江蔓蔓的两个朋友在房里等,叫了她一声,唐沅便没再多说,很快挂了电话。
时光静好悠闲,唐沅和阿姨学着做香包,傍晚跟进厨房,帮忙洗菜摘菜。
满满的一桌菜全是他们俩喜欢吃的,饭毕,江现把手机调到静音,和唐沅一起,陪外婆聊了很久的天。
而后又趁着夜色出去逛了会,夏夜凉爽,他们并肩在石板路上漫步,从路边的野花杂草说到天上的星点月光,逛了一大圈才回来。
外婆在厅里的摇椅上看节目,他们陪着待了一会,老人家渐渐困倦,这才上楼。
回到房中,夜已经深了。
唐沅先洗漱躺下,江现很快也从浴室出来,带着些许清爽,床铺微微陷下去。
床头灯幽幽,谁都没说话。
这是最后一天晚上,回去后有各自的起居空间。唐沅忽然有点恍惚,从济城到这几天,似乎都快要习惯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她对着天花板看了看,无声舒了口气,转过身找了个习惯的姿势,背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