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答应嘴角一抽,手里的画卷向檀雅那里偏移,遮住她的脸,“太后娘娘,别理这个扫兴的。”
“好好。”皇太后干脆接过画卷,珍惜地轻抚上头的粉色桃花。
苏答应眼神一黯,瞧向宣妃,等着她的决定。
皇太后又熬过了一个冬日,这个冬天她没像前年似的,一场病险些要了性命,可这气色和身体的衰弱,都是油尽灯枯的征兆。
她已经老的快要不行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也都想要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心意。
宣妃心里难过,面上还是扯了扯嘴角,欢颜道:“娘娘可想去瞧瞧?您若是想去,臣妾为您安排。”
皇太后从画中抬起头,欣然答应:“好啊,如此盛景若是错过,定然遗憾非常。”
“正好做桃花点心带去,再直取新鲜的桃花沏茶,应时应景。”檀雅欢快地说着,将一碟剥好的核桃双手递到太后面前,“娘娘吃核桃。”
“好好好,就按色赫图答应说的。”
皇太后捏了一颗核桃仁入口,笑着夸赞:“可惜没早见着色赫图答应做事的麻利劲儿,否则早就得了一个可心的孝顺人儿了。”
宣妃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说:“如今臣妾是比不得色赫图答应得您的心了。”
皇太后伸手冲她招了招,待宣妃过来,便握住她的手,慈爱地看着她,轻轻拍拍,没有说什么。
那样温柔中带着期许,期许中又有不舍的眼神,宣妃连忙垂下头,才不教太后娘娘瞧见她的难过。
皇太后坐了一会儿便觉疲乏,让人收起画,由宫女扶着进去休息。
檀雅等人带着几个孩子回到自己院子里,在宣妃那儿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孩子们去睡,苏答应便拿出先前写的稿子,重新措辞整理。
檀雅先前给稿子做了一个目录,还标上页码,此时苏答应忙活,她就帮着理一理找一找。
宣妃心情不甚好,端着茶杯忘了喝,只定定地出神。
定贵人瞧着,忽然道:“娘娘,您还要拖吗?太后娘娘近些日子回忆旧时事,跳跃了许多,也无序了……”
苏答应笔一顿,一滴墨便滴在纸上,污了纸,随后简单几笔,那墨渍便成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画完继续在空白处写字。
檀雅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侧头看宣妃,知道她如今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便重提她当初安慰舒尔的话,道:“娘娘,太后娘娘如此平静,您又何必忧思过甚?若能褪去一身污秽,魂归故里,回到草原之神的怀抱,何尝不是好事?”
“世人皆是如此,事到临头,清醒无用。”宣妃怔怔地出神,一滴泪缓缓滑落,“檀雅,太后娘娘想喝桃花酿,我与你一起做吧。”
宣妃还亲自去桃花堤,瞧见桃花堤两岸桃花如雪,潇潇而落,泛舟景色更美,主动安排泛舟一项,更是亲力亲为准备太后出行的一切。
待到那一日,宫女为太后娘娘穿上厚实的衣物,然后轿子从太后娘娘的屋门口,一直抬到后湖边儿上,又上了小舟。
依旧是檀雅撑船,这次的船较去年夏末的还要大些,檀雅手里一根竹篙站在船尾,便推着船徐徐而行。
湖还是去年的湖,景却不是去年的景,春日的绿是浅嫩青涩的绿,不似去岁那般浓重的墨绿,有些迎春的花儿,也不似去岁的娇艳。
可这处处都是生机,是希望。
皇太后嘴角带着笑,贪恋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低语:“本宫这一生所有的痴怨,全在先帝,而先帝全了他的痴情,随着他的情[爱]早逝,我这后半生,什么时候释然,究竟是否释然,早已不重要。”
船上没有旁人,是以檀雅等人听到皇太后的话,便是想到些先帝与后宫中蒙古皇后妃子们的纠葛,也没有多少惶恐之色。
皇太后微微侧身,手臂探出船,指尖浸在冰凉的春水中,“本宫做了五十余年的太后,向来只关心皇上的身体康健与否,不掺和政事,不对后宫指手画脚,皇上于我也至情至孝,我这一去……”
“娘娘!”宣妃出言打断,含泪道,“您身体硬朗,好生将养便会好转……”
皇太后无奈地摇头,“有何不敢面对的?先帝后宫,一个被废,一个受尽帝王宠爱不得善终,一个母凭子贵却没享到皇上的福,我享受半生胜利的果实,该笑才是。”
然而皇太后嘴上说“笑”,嘴角的笑容却无多少快意。
皇太后收回手,接过苏答应递过来的帕子,慢慢擦手,道:“皇上幼年苦楚,少年不如意,中年接连丧妻丧子,老年又饱受成年皇子们互相撕扯戕害之痛,他心里的难过旁人不得而知,唯有我这个嫡额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如今再不复年轻力壮,还饱受病痛折磨,或许从前政事私情上有处置不当之处,可谁又生来是君、是夫、是父呢?”
皇太后说得累了,停下来缓气,视线依旧不离岸边湖上春景。
檀雅手里竹篙一撑,船便向前行一段,想着方才皇太后的话,她老人家话里对康熙没有一丝不满和怨言,这对嫡母子处到这般,并非一人之因。
船穿过拱桥,进入前湖,一眼望过去,便是大片的粉色映入眼帘。
皇太后亦是展颜,那粉色落入眼中,像是点亮了她的眼和心,温柔地望着宣妃,道:“旁人宫门冷清是不幸,于你们却是幸事,本宫至此一日,瞧哈日伊罕你柳暗花明,便再无牵挂。”
“莫忘此心,方得始终。”
她老人家的殷殷教诲,让宣妃终于泣不成声,只能哽咽点头。
皇太后目光移向檀雅、定贵人和苏答应,又说了一遍:“你们都是好的,合该你们有后福。”
檀雅亦是鼻子一酸,眼前朦胧,她始终感激于旁人的善意,哪怕前几年于太后娘娘都不曾亲近,可太后娘娘对咸福宫的维护历历在目,如何能受得了这仿若遗言一般的话语。
船儿缓缓划入桃花堤中,一阵清风徐来,桃花簌簌而落,飞舞在空中,落在岸边,落在水里,也落在船上,落在几人肩头。
皇太后一身庄重的凤袍,教桃花瓣一染,忽然便添了几分俏皮。
她老人家玩性大起,捡了身上船上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中,轻轻一吹,花瓣飞扬,送到宣妃面前,也送到檀雅三人这儿。
竟是隐隐能透过太后苍老的容颜和沉重的凤袍,瞧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回眸一笑,无忧无虑。
檀雅最难过的,便是美好的少女没有被宠爱着过一生,而她和她们也没有好好宠爱自己。
这一日,她们看尽了繁花似锦,踏着落日余晖方归。
皇太后晚上入睡时,嘴角都带着笑意,梦里,她仿佛是一只鸟儿,飞过畅春园的桃花堤,越过森严的紫禁城,越过大清的山川河流,奔赴草原……
那是她的灵魂归处。
皇太后到底没有等到檀雅的桃花酿成,看完桃花后一连数日,精神都好似大好,然后病情忽然急转直下,日日陷入昏睡之中,连太医诊过都无力地摇头。
康熙去年腊月便病了,养了几月,好不容易好转一些,本是打算在端午节前到畅春园陪皇太后,突然嫡母病重的消息传进宫里,眼前一黑便打碎了手里的茶碗。
康熙与众皇子顾不得旁的,连夜快马加鞭赶至畅春园,只见到昏迷中的皇太后。
雍亲王胤禛等皇子不忍皇阿玛忍着病痛守在皇太后床前,纷纷劝他暂且休息,由他们守着,然而康熙并不理会,只不错眼地看着嫡母,悲痛难抑。
直到第三日晨间,皇太后才再次醒来,可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望着康熙呜呜咽咽,众人也不知她老人家所云。
康熙悲痛而泣,一声又一声的叫着“皇额娘”,说儿子在这儿,说儿子听着。
皇太后也发现了她的语不成句,手指触碰康熙的手,又艰难地指向宣妃等人所在的方向,然后再次触碰康熙的手。
康熙不解其意,还不待他开口问,皇太后便再次昏过去。
“皇额娘——”
太医艰难地抢救,上百年的老参吊命,最终也没能阻止皇太后的薨逝。
报丧之言出来的那一瞬,康熙伏在嫡母床前痛哭,众人跪地哭成一片。
宣妃大概猜到了太后娘娘的遗愿,便命人取了苏答应整理出来的最后几页手稿,那里面记着这些日子,尤其是泛舟那日,太后娘娘对康熙的遗言。
康熙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看着嫡母对她的眷恋和宽容,再次痛哭失声。
皇子们再请皇阿玛节哀,额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檀雅怀里,哽咽着问:“额娘,为什么人不在了,要有那么多伤心的词呢?”
是啊,为什么呢?
第59章
康熙五十七年四月十三日, 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薨逝,帝本有旧疾未愈,伤心至极, 病情加重, 依旧坚持守皇太后灵前, 不愿离开,且连续两日滴米未沾。
皇太后是老年康熙的最后一个长辈, 后宫嫔妃与众皇子皇孙再无人能劝慰,只得效仿祭祀尽孝心。
康熙不忍皇太后死后再奔波,决意在畅春园为皇太后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并于孝东陵建独立的皇后陵,以继后之身居于正尊位, 并且尊于康熙生母之前, 死后哀荣极重。
另有种种破例, 皆是康熙对嫡母的一片心意,康熙执意, 朝中无人敢上折劝阻, 便顺顺当当地落实。
亡者灵前需得有子孙日夜守灵, 不断香火,康熙与同辈的兄弟, 及众皇子们全都跪于灵前,连圈禁之中的二阿哥、大阿哥、十三阿哥也暂时解禁,只为皇太后的丧仪。
二十二阿哥和额乐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三位兄长, 然此时两人皆沉浸于皇太后去世的悲痛之中, 并无多少好奇之心。
檀雅也无瑕观望旁的事情, 宣妃自皇太后病重便未曾有一日休息好, 食不下咽, 几日守灵跪于殿外,脸色越发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她只能想尽办法给宣妃补身子,还要照顾身体不甚强健的定贵人和苏答应。
而且此时还在初春,常言“春冻骨,秋冻肉”,康熙皇子众多,二十二阿哥和额乐跪灵的位置一个靠近门,一个跟嫔妃们在院外,还有茉雅奇三个小姑娘,若非这些日子陪伴太后娘娘有功,像她们这样无诰命无品级的小姑娘,根本不能随长辈为皇太后守灵,位置更是靠后。
他们跪在地上,便是有蒲团隔着,也全都受着初春彻骨的凉,极容易落下病。
檀雅管不了所有的人,便只能尽量顾着身边人,各种暖身汤,驱寒汤,按摩,药材泡脚……四十九日下来,大家虽说都瘦脱了像,檀雅自己的圆下巴也没了,好歹没出什么大毛病。
至于宣妃的心情问题,她们能劝,可还是要她自己想开。
四十九日之后,二阿哥和大阿哥继续回到圈禁之所,以诚亲王胤祉、雍亲王胤禛和恒亲王胤祺三位皇子为首,众成年皇子亲送皇太后梓宫往东陵。
康熙则是由于病情加重,双脚肿胀,头痛难忍,于畅春园中守孝、养病。
畅春园春花烂漫,园内众人却无一人着艳色,也无人敢在此时出来游玩儿赏景,对已逝皇太后不敬,惹康熙忌讳。
檀雅她们整理的皇太后回忆录初稿,被康熙拿走,处理政务之余,时时在手中翻看,翻看到某处,便会涕泪一番,感念嫡母这数十年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之情。
皇太后去世前精神异常矍铄的那几日,对她的遗物也做了分配,除贴身的衣物用品以及用作陪葬之物,其余大半全都写了懿旨给陪伴她最后一段愉悦时光的宣妃等人和额乐四个孩子。
剩下一部分,作为念想,全都留给康熙安排,恒亲王胤祺乃至晚年疼爱的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则是全都“偏心”地没有提及。
宁寿宫的东西,需得等到她们回到宫中才会送来,太后带到畅春园来的物件儿,只是小部分,送到宣妃这儿来后,先前只收在库房里,停灵四十九天之后,檀雅为了转移宣妃的注意力,才主动提出看一看。
宣妃心情抑郁,兴致不高,却也没反对,由她们张罗。
那些金银玉器,价值连城,檀雅瞧一眼便命人仔细收起来,和苏答应一起,视线落在那些书籍卷轴上。
宣妃瞧她们两个更喜欢这些,便教她们带回去珍藏,也能随时翻阅,至于旁的,也都随三人喜欢,皆可拿取。
不过她们都在宫里,再值钱的玩意儿标着宫造或者记录在册,她们也不能拿出宫去随便卖卖,因而檀雅和苏答应都只看书和卷轴。
然苏答应博览群书,是个书画通,一打开那些卷轴,便发现有些字画皆是大家手笔,甚至是古物,比那些金银玉器更是贵重,自然不能大喇喇地带走。
“无妨,皆是身外之物,再如何珍贵,也比不得太后娘娘对咱们的心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