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伸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韩国公手里的刀剑一劈下来,范伸懒得动了,随性抬起了胳膊,送到他的剑下,让他砍了一刀。
巫山那土匪头子,就是命里与他相克。
他晚来一刻,又如何?
范伸挨了这一刀,坐在那依旧是面不改色,倒是韩国公一刀下去,自己傻了。
范伸竟然没还手……
范伸没去看韩国公是什么神色,目光只盯着那条流血不止的胳膊,伸手往怀里一掏,将揣在胸前的两块铜疙瘩,直接扔给了韩国公,一句话都没同他解释,“下官先进宫复命,就不耽搁韩大人抗敌了。”
韩国公还未回过神,就见两枚铜疙瘩迎面砸了过来。
下意识地接到了手里,垂目一瞧,一对虎符完完整整。
等到韩国公震惊地抬起头,望向跟前那人时,范伸已经起身,拖着一条受伤的胳膊,脚步沉稳地踏进了雨里。
在那马匹调了个头,雨雾里传出了马蹄的“嘀嗒”声后,韩国公终于没有忍住,冲着马背上的那道身影喊出了一声,“范大人,这是为何?”
“积德。”
第119章
范伸走后, 皇上歇了一觉,睡得却不太踏实,尤其是外头的雨水一落, 那心就跟掉到了油锅一般,一阵煎熬,怎么也合不上眼。
范伸如今到了哪儿。
顺利出城了没。
太子何时有异动,范伸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心里担忧的事情太多,皇上一番挣扎后, 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
王公公连着几个日夜都没有歇息好, 此时正立在跟前床前,身子一摇一晃地打起了瞌睡。
皇上侧过头看了一眼, 突然开口道,“去睡会儿吧。”
王公公这才猛然惊醒。
御前伺候的人, 自来练就出了一身本事,上一瞬还在打瞌睡的王公公, 立马恢复了一脸的精神, “陛下, 怎的醒了?”
皇上睡不着。
有了常青法师的药丸,躺了这一阵后, 脸色已经慢慢地恢复了过来,精神了不少。
如今这紧要关头, 王公公哪里还敢去睡,范伸一走,王公公便派人去了宫门口,留意着动静。
正守在屋内一面等着消息, 一面看顾着皇上, 夜色一深, 实在是抵不住身上的疲惫,这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如今见皇上醒了,自个儿撑起了身子要下床,赶紧上前将其扶了起来,又去屏障上取了大氅罩在皇上肩头。
殿内燃了一盏昏黄的灯,雨夜里的沉寂,平静地让人心口发慌。
皇上见他没去睡,也没再催促。
这个时候,恐怕也就只有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旧人,能让他稍微安心些。
在王公公的搀扶之下,皇上从里屋出来,一路走到了屋外,本想出去透透气,突地被那大雨里带出来的一股风,止住了脚步。
“陛下身子刚愈,受不得凉。”
王公公劝了一句后,皇上也没再往前走了,两人一前一后立在了门槛内,安静滴看着黑压压的大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苍穹似乎开了一个黑洞。
四周没有半点声音。
星星点点的灯火,被雨雾一模糊,更是孤单冷寂,整个乾武殿内仿佛都隔绝在了天地之外,只余下了房内的俩人。
何时竟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皇上闭上了那双微微发涩的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便问王公公,“范大人出城了没。”
如今,他的手里,就只剩下了范伸。
适才他将兵符交到范伸手里时,正是冲动之时,并没有如今这股心慌之感,如今随着时辰一点一点的过去,皇上的心口便慢慢地开始慌乱。
尤其是现下,只有他和王公公两人时,皇上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
若是范伸当真回不来了,又该如何……
那念头在皇上的脑子里只出现了一瞬,便立马被他自个儿给止住了。
范伸不可能会失败。
然他越是不敢往那处想,那股可怕的念头,越是要往他脑海里钻,又才忽然意识到,一向谨慎细密的自己,竟贸然给了范伸十万大军的兵符……
那是他如今唯一能拿出来抵抗太子的东西。
皇上喉咙口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胸口的躁动烧得他越来越不安。
王公公听他突然问起,正欲派个人再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还未转过身,突见对面被雨雾遮挡的长廊上,模模糊糊地跑来了一个身影。
当真是用跑的。
那小太监到了跟前,差点就一个跟头栽了下去,双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磕磕碰碰地道,“陛下,土匪,巫山的土匪,趁着雨夜,攻到城门口了……”
小太监的声音都是抖的。
这大雨夜,人都打到城门外了,长安城内的哨兵,竟无人知晓?
听完那小太监的禀报,就连王公公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守城的哪些人呢?
城外的巫山冈,自从被那一群土匪占用了后,隔三差五,就会时不时地来冒犯一下,搅得皇上烦不胜烦,大半年前,皇上便让范伸派人去谈合了。
如今平静了这么久,本以为范伸都将其解决了,这节骨眼上,怎就突然攻到了城门。
王公公忙地回头去看皇上,皇上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心头的那丝不安,似乎早就预示着了不祥之兆。
皇上顾不得去问那城门口的形势如何了,只急切地问道,“范大人何时出的城门。”
或是有没有出城门。
皇上突然急躁了起来,恨得牙痒痒,那群该死的匪贼。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来。
城门内有韩家截杀,城门外有土匪堵住了去路,范伸可还能出得去?
那太监只收到了土匪攻进城门的急报,并没有听说范大人,刚摇了一下头,皇上便猛地从那门槛内跨步走了出去。
迎面的风雨一瞬扫在了他的龙袍上。
皇上却丝毫没有感觉。
他要亲自去看看,范伸到底有没有安全地走出城门,有没有落到韩家人的手里,他的那十万大军的兵符如今还在不在……
王公公赶紧跟上,一面急着吩咐下人去备马车,一面追着皇上的脚步,“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等到皇上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城门口。
城外的土匪已经散去。
太子正坐在马背上,一身湿透,带着应战的人马,迎面缓缓地朝着他走来。
那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体魄,坚毅而挺拔,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狼狈。
皇上此时才发觉,跟前这个曾经被他打压的抬不起头来,一心想要他死的儿子,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经彰显出了一股威力。
这股威力,显然已经压过了如今的他。
皇上立在马车前,木讷地看着跟前的一切,看着跟随在太子身后,并没有及时前来向他禀奏的将领,突然有种自己已经置身于朝堂之外的错觉。
那一瞬间,皇上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秦家凯旋归来,万民朝拜,呼其为护国英雄。
长公主以一盘棋局,赢了辽国的二皇子,杀了其嚣张的气焰,为大周赚回了脸面。
那时候,众臣子也是这般拥簇着她。
皇上那双一贯阴鸷的眸子,慢慢地暗淡下来,如同一团死灰,再也亮不起任何光泽。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此时太子身上的那股刚燃起来的斗志,同自己快要倾尽一切的幕落之年相比,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去争。
就像当年的先皇和他一样。
直到此刻,皇上才明白,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经一样都不占,又拿什么去同风华正茂的年轻太子去抗衡。
这样的念头盘旋在了心头之后,当王公公派出去的太监追上来急着禀报,“范大人被韩国公拦住了,没能出得了城。”时,皇上心头的震撼已经没有了最初预想中的那般强烈。
神色依旧是一片空洞无神。
等到太子带着众将领,走到了他跟前,骑在马上,唤了他一声,“父皇。”皇上的眼皮子轻轻地一动,盖了下来,无力地瞥过了目光,转过身脚步蹒跚地上了马车。
等王公公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回了乾武殿后,天色已经亮了。
一路上,皇上一句话都没吭。
上位二十多年,为了稳固他的位置,阿谀我诈,机关算尽,没有一刻停歇过,忙乎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
此刻那打击却是从身到心,犹如被雷当头击中,让他再无半点力气去对抗,也生不出任何斗志。
皇上这回倒是睡得着了。
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
夜里那场大雨,仿佛就是为了皇上而落。
到了中午,天空便放了晴。
皇上睁开眼睛,刚恢复了神智,王公公便同其禀报道,“秦裴两家的案子,今日由太子亲自主审,刑部尚书和朝中左相相助,正式开始复查,朱侯爷诬陷的罪状证据确凿,想必不出两日,便会彻底翻案,恢复秦裴两家的清白。”
王公公的话特意避开了太子对皇上私心的追究。
即便是皇上已经放弃了,有了心里准备,在听说朝中老臣左相都站在了太子一边后,皇上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这一切来的太快了。
如今再从头去回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走上了这条死路。
似乎没有任何预兆。
甚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那些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二十几年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
皇上还没来得及去想那些细节,太子派人送来的一套墨宝和一份空白的罪己诏,又将他气得胸口发闷。
之后的两日,太子一直没有放弃,每日都会派人来乾武殿催上一回。
皇上被他弄得烦不胜烦,已经问了王公公几回,“有没有范伸的消息?”
王公公均是摇头。
没出城,没回侯府,也没回大理寺。
想来也猜得到,必定是落在了韩国公和太子的手里。
皇上如今已经被逼得出不了屋,更不敢去大殿上朝,唯一能盼着的就是范伸能活着从太子手里出来。
无论如何,也要要将自己身上的那污名给洗刷干净。
皇上还没得到范伸的消息,秦裴两家的案子便已经出来了结果。
太子一等人,雷厉风行,当日翻案改了史册,当日便贴了告示。
告示一贴,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秦裴两家是被冤死的。
其中被朱侯爷陷害的细节,也被一一地揭露了出来,然越是详细,其中的漏洞就越多。
譬如朱侯爷当初是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诬陷并定案于当初赫赫有功的秦家和裴家。
又是如何取得皇上的信任,竟让皇上相信了他满是破绽的证词和证据。
长安城内的流言,当日就传进了皇上的耳朵。
皇上躲在了那屋子里,又开始不断地打砸,发誓道,“朕就是死了,也不会受他的逼迫。”
这话一说完,紧接着太子又派人来告诉她,即将公布朱贵妃的身份,威胁的刀子直接比到了他的喉咙口上。
只等着他松口。
皇上又开始着急地冲着王公公怒吼,“范伸,将范伸给朕找回来。”
兵符没了,十万大军没了,他人总该还活着。
***
被皇上满长安城寻找的范伸,此时正悠闲地坐在东宫内同太子对弈。
被韩国公砍了那一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太医包扎好了,并无大碍。
脸上的神色正因对面太子手里那迟迟落不下来的棋子,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片刻后,终于没忍住,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罐子里一扔,直接起身,“不下了。”
太子早就将他那抹明显不耐的神色,看进了眼睛,此时见他起来,不紧不慢地道,“你急什么,再等一日又何妨?”
范伸回头,刚好看到太子妃秦漓从屋里出来,眉梢突地一跳,直接往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便被秦漓唤住,将备好的香片,交给了他,“我给世子夫人也备了几片,她要是闻得惯,下回我再多制些出来。”
第120章
姜姝这两日心神颇为不宁。
范伸走后, 姜姝就开始频频不顺,先是跟着春杏绣花,手指头被针头扎出了血珠子, 后来砸核桃时,手里的那核桃锤子,险些就砸到了自己手上。
春杏不敢让她再动了,硬拉着坐在软塌上好生歇息。
坐上软塌没一阵,姜姝的一双眼皮子又跳得慌, 姜姝伸手扯住了那狂跳的眼皮子, 烦闷地嘀咕,“今儿这是怎么了?”
春杏安慰道, “夫人是小日子来了,心里免不得会烦躁。”
勉勉强强熬过了一日, 当夜见世子爷又没回来,第二日一早春杏便同晚翠交代, 要她去找虞莺组个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