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易水垂眸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听小徒弟艰难措辞,说着《玩经》里的凶兽篇。
当然,这种师父被女魔头逗弄的陈年丑事,冉冉也不好说得太透,免得师父立刻恼了。
这具体的内容还得等师父回到西山后,自己去看。
可师父却不依,面皮板平,只让她一字不差地将关于他的描述背出来。冉冉困窘极了,被师父步步紧逼,只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她一字不差地背完之后,有些不敢看抬头看师父的脸。
可是师父一直不说话,她便试探地抬头――只见苏易水那张俊美的脸上并无想象中的滔天怒火。
他看她抬头,这才淡淡开口道:“以后做饭,不必特意去掉葱蒜,我现在不挑剔那些。用海盐腌渍龙眼,是舍不得用糖,迫不得已想出的储存果子的法子,我不爱吃。”
冉冉有些诧异,前师尊煞费苦心的总结,居然都是错的?想想也是,师父可是王爷之子,又怎么会爱吃穷人的零嘴呢?
就在这时,二师叔羽童走了进来:“主人,沐情歌和九华派的门人来了望乡关,现在被秦玄酒迎到了将军府,秦玄酒派人来请您过去。”
听到这,冉冉长长舒了口气,坑人的前师尊总算是有些益处,替她解了围困。
二师叔方才也听到了几句,看着冉冉被训得有些发蔫,便开口安慰道:“你不知你师父小时的境遇,自然对他有些误会……他虽然是王爷之子,却是到了十岁时才被王爷认回的。此前他与夫人的日子……过得甚是清贫……我主人有次跟哥哥说过,夫人有一次外出得了些稀罕的龙眼,舍不得吃,想带回去给他。可又怕路上坏掉,便用海盐腌渍。当时拿回来的时候,主人吃一口就觉得怪味冲鼻。可是他怕夫人伤心,就一声不吭全都吃掉了……”
冉冉听得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师父小时竟然这般境遇。不过细想也是,他不过是王爷的外室子,不被承认,若是以前王爷还曾对他不管不问,那他过得岂不是连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不如?
“那……为何沐情歌说他以前每次生气,吃了海盐龙眼干,心情就会变得好些?”
羽臣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冉冉细想想,心里却咯噔一下。她知道师父以前是被迫着投入到沐清歌门下的。少年正是倔脾气的时候,可他又要在沐清歌的乖戾性子下讨生活,难免要忍辱负重。
所以他每次被沐清歌撩拨生气,吃起代表着心酸日子的盐味龙眼时,就跟越王勾践在屋内吊尝苦胆,睡干柴一样的道理啊!
这般卧薪尝胆……再滔天的怒火也会被酸涩的味道扑灭,提醒少年学会忍耐蛰伏,犹如春日行将开裂的冰江,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
可是沐清歌却误会了,以为他爱吃,所以每次撩拨得徒儿火大时,还会拿这个来哄徒儿……
冉冉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着了。同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哀伤:也许沐仙师当时的举止言谈不过玩闹而已,但是却让一个敏感阴郁的少年倍感屈辱。
这种双向落差感十足,背道而行的师徒关系,真是让人有些唏嘘感伤……
想着师父每次都在沐清歌的面前,慢慢吞下难吃的龙眼干,心里想的,大约都是如何将师父大卸八块吧?
如此以来,他最后任着沐清歌被围攻,眼看着她魂飞魄散,似乎也就都有了解释。
冉冉再次叹了口气,《玩经》的凶兽篇全是缪错。满篇里,大约只有“睚眦必报”那一项是对的……
也许正是因为对沐清歌的压榨难以释怀,现在师父对于沐清歌冷淡得很。等师父带着吃过包子的众位徒儿们来到将军府时,已经时值中午了。
卫放陪着沐清歌等着苏易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看苏易水姗姗来迟,立刻吊着眉梢冷哼道:“苏易水,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你好大的架子!”
苏易水压根没搭理他。看了看围着沐清歌殷勤递水端茶尽孝的秦玄酒,径直问道:“秦将军,您找我有何事?”
秦玄酒这次总算被恩师正眼看了几次,待得问清当初拜师的经过时,恩师她老人家似乎也勾起尘封的往事,略微想起了一点点。
不过那些前尘影影绰绰,恩师还是记不大清楚,大部分都是听他说的。
碍着恩师周围的人太多,其中竟然还有九华派的弟子,秦玄酒藏了心眼,并没有将藏着魔子魔力的寄魂石说出来。
他总要等到左右无人时,才好跟师父说这等隐密。
不过他虽然没说,但是有魔物觊觎此地的事情也足以勾起人的好奇了。沐清歌是受了陛下苏域的嘱托,前来调查水魔一事。
原本她并不怎么上心,可是当看到自称是她关门弟子的秦玄酒,又从他的嘴里知道了苏易水也在此地后,沐情歌倒是愈加上心了。
只是苏易水都探查不出背后的主使,她初来乍到自然也一头雾水,也只能等着那幕后黑手再次犯案,好探查出究竟。
秦玄酒殷切安顿好了师父之后,刚转过花园,便看到冉冉立在花园门口,端着一壶酒问他:“秦将军,我从翠微山带回了新酿的误天仙,我记得你爱喝,所以特意给你带了一壶回来。”
秦玄酒听了这个话,眼睛亮了,笑着夸赞薛丫头有心了,然后接过酒袋,迫不及待地就拧开饮下一口。
可这一口下去,就看秦玄酒的眼神渐渐发直,铁塔样的身子摇摇欲坠,最后竟然往后一栽,径直昏了过去。
就在这时,从墙角窜出来的羽臣及时接住了秦玄酒,将他拖拽了一旁的厢房里。
苏易水安稳地坐在厢房里等着呢。
只见他随手画了个符,然后搓指引火,将它焚烧成灰,再溶进一碗清水里,让羽臣将它灌入到躺在地上的秦玄酒嘴里后,再让羽臣脱掉秦玄酒的鞋子,在他的脚下又画了一道符文。
冉冉在一旁看得有些胆战心惊,疑心着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帮师父犯了谋害朝廷命官的大案。
刚才师父可只是让她递酒,并没说要迷倒秦将军啊!
苏易水看着她大眼睛咕噜转个不停,倒是猜出了她的不安。
待他画完了脚底板后,便告诉冉冉,他不过给秦玄酒施了个“忘咒”,而脚底板画的也是驱邪保命的符咒罢了。
现在皇帝又请九华派来到了望乡关。他们搅合其中,必定要生乱。所以苏易水干脆给秦玄酒的嘴巴加了一道“锁”。
让他暂时忘掉寄魂石的事情,不必跟九华派的人多舌。虽然这符只有三日的效力,但是应该也足够了。
等秦玄酒穿好鞋子,又被羽臣扶到了方才晕倒的园子月门边时,秦玄酒手里捏着酒袋子刚好醒来。
他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嘟囔着:“这酒劲怎么这么大……”
可他话还没说完,立在他对面的小姑娘一把夺过了他的酒袋子:“应该是没有酿好,我以后再给将军您送来一袋。”
小丫头片子跑得真是快,秦玄酒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得没影了。
第31章
待得晚饭时,沐清歌特意让陛下赐给她的御厨做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备了美酒私下款待爱徒秦玄酒。
秦玄酒就等着这等无人的机会呢!待与师父对饮,沐清歌试探问他,当初自己派他来此究竟为何时,秦玄酒立刻迫不及待道:“师父,我正要跟你详细说说此事呢。您忘了吗?当初您让我来……”
沐清歌递过一杯酒,身子微微前探,微笑着道:“对啊,我让你来是……”
她耐心递话,可面前的这个大胡子麻脸男却被人点了穴似的,圆瞪着眼睛,拉着长音道:“是呀,你让我来是……”
如此往复,就算沐清歌一向耐得住性子,顶好的脾气也被秦玄酒气着了,忍不住重重放下酒杯,厉声道:“秦将军,你是在戏耍我吗?”
秦玄酒狠狠用脑袋咣当咣当撞着桌面,又扑通跪地哭诉:“师父,我哪里敢戏耍您老人家?只是不知是不是最近喝多了酒,记性不大好了,便跟您一般,隐约记得有些什么事儿,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这般说,沐清歌也无言以对,毕竟大家忘性都大,一脉相承,师徒不相伯仲。
不过沐清歌却疑心他是故意隐瞒,吊着自己不说。
一气之下,刚刚升温的师徒之情骤然冰冷,秦玄酒连一口皇家御菜都没吃到嘴,就被毫不客气地哄撵了出去。
老秦心里郁闷,便想去寻苏易水问问,因为他记得自己好像跟姓苏的提起过什么,看看姓苏的能不能提醒他。
可是去了西山师徒寄居的小院子时,小院无人,只有灶上还炖煮着费功夫的五香酱猪蹄……
再说苏易水等人,在白日与沐清歌她们见面之后,便回到院中准备。
这两日,羽臣尊奉苏易水之命抱来了许多干稻草,然后她便带着几个小辈扎起了稻草人。
当稻草人扎好以后,苏易水将冉冉从酒老仙那得来的催动符贴在了稻草人的胸前,那些草人便像翠微山下种田的稻草人一般,可以听从差遣行动了。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经入夜。
为了降魔方便,秦玄酒给过他出城的腰牌。苏易水让羽臣驱赶马车,带着一车的稻草人,还有徒弟们便出城去了。
他们前往的是月娥之前做差事的调军台方向,那里刚刚夯实地面,又重新修筑了t望的高台。不过还没有启用,加上最近一段时间,巡兵都安排在望乡河附近,进出倒也方便。
冉冉小声问师父,如何确定这调军台有蹊跷时,苏易水淡淡道:“灵泉能蛊惑人心,知晓人心里最深的渴望。王月娥天天来此做饭,却渐渐开始穿衣打扮,全然不怕灶台的炉灰弄脏新衣服。而且她经常一个人冲着望乡河的地方痴笑,就说明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跟一个富家公子一类的在打情骂俏。灵泉被封印,能力有限,只能影响方圆十丈的距离,月娥差不多就是在那中招,所以去调军台,总会有些收获。”
听了师父的分析,冉冉也觉得在理。
不过她还有些不解,小声问:“东西是沐清歌藏的,若是细细问她总能有些收获吧?我们何必晚上偷偷摸摸地找?”
苏易水低头看了看她道:“她不是想不起了吗?不过当初她被那东西害得不轻,不记得了更好。”
他缓了缓,又解释说:“寄魂石封印的魔性,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增大,最后寄魂石封印不住,会自行碎裂。秦玄酒所拿的罗盘生出异相就是这个原因。以后隐隐外泄的魔性才引来了觊觎之人。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寄魂石完全碎裂之前找寻到它。不过它的力量如同海潮随着月盈月亏有所涨落。我原本想等到月末它力量衰减时再行动。但是现在九华派的人也来了,只能冒险在月中动手。”
冉冉小声接道:“月中时,它的力量也会衰减吗?”
苏易水摇了摇头:“月中灵泉高涨,是灵力最强之时……”
几个徒弟顿时傻眼,面面相觑。一个被灵泉魅惑变异的普通村妇都是那般难缠可怖,现如今他们要去对付本尊,简直难如登天!
丘喜儿一个哽咽,又要哭出来了。不过还好,师父又开口说到:“不必担心,它被封印甚久,能力有限,又没有形体,只要稳住心神,不被它蛊惑就好。你们要做的是四处分散,找寻灵泉的位置,等确定下来后,我一个人去对付它。”
这话说完,徒弟们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如此在黑夜里摸索前行了一会后,马车来到了距离望乡关五十里地的调军台。
苏易水拿出类似风水先生所用的罗盘分给了他们,教会他们如何看后,便四下分散开来。
据说当年大齐先帝曾经在这里调兵遣将,平定西北千里,所以这处调军台除了实际的作用外,还有格外神圣的意义。就连当今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亲自来此犒军奖赏。
多年以来,这里一直不断有人定期修缮,就算西北黄沙漫天,这台上木漆的成色也很新。
只是能容纳千军万马之处,场地颇为广大。除了阅兵的高台之外,还有一处供武官休息的阁楼。再旁边些,就是月娥那些妇人帮厨的小厨房了。
冉冉拿着楼盘,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座阁楼走去。
那阁楼修建得甚是伟岸,精细的样子跟西北苍茫粗犷的建筑风格迥然不同。看来也是当初为了凸显陛下御驾亲征的隆重而建造的。
冉冉一时盯看得入迷,看着那建筑歪着脖子道:“师父,这座楼的风格和雕花倒是跟我们西山上的屋堂很像啊!”
苏易水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凌厉。
冉冉突然想到,她曾经听二师叔说过,西山的那些屋舍,当年好像都是身为小皇子的苏域,趁着沐清歌外出云游时,花费了不菲的金银替她修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