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来妆——溪畔茶
溪畔茶  发于:2021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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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寥寥几语,将前因后果都说得明白,许融也懂了:她不知那位“林内相”何许人也,但“内相”一词对应的乃是外朝的阁老,必是内宫监、局某位大铛。
  国朝内有直隶二行省十三府一百余县千余,一科县试考下来就要出一千多个案首,萧信作为这千分之一,本来就算扬了些声名,也扬不进内宫里去,但他偏偏是宛平县的,顺天府作为京师府制,治下一共就两县,宛平和大兴。
  以府论,萧信的地位陡然从千分之一提升到了二分之一,又在天子脚下,被注意到议论两句就不足为奇了。
  太子身为储君,关注抡才之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听话听音,他未必十分在意,是去传话的这个内监有心,将他的只言片语也记住了,一有时机,赶忙奉承上了。
  他唯一没明白说的是萧伦前来是主动求见还是受太子所召,但也不难推解:如果是太子召萧伦,他不会敢自作主动捎带上一个萧信,那意味着太子可能是有正事吩咐的;只可能是前者,一家子兄弟,太子见一个也是见,见两个也是见,认真论起来,萧信还是太子问过的呢。
  所以他敢讨这个巧。
  从头理清楚,许融就放松了。
  外间太子与萧伦接下来的两句对答证实了她的猜测,就没什么实质内容,萧伦问安,太子应声,两三句套路一过,就算完事了。
  这个过程里,萧信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
  许融隐隐能看见他的身影,正看着,忽然感觉被戳了一下。
  她回神,便见到罗雁风对着她俏皮地挤眼睛,又捂着嘴小声道:“许姐姐,你别担心,太子姐夫脾气很好的,除了唠叨了点。”
  许融向她笑笑。
  担心么,倒也不算,但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假的,太子对罗雁风来说是姐夫,一定程度也能算得上家人,对他们可不是。
  天子一言可决生死,君臣分际如同天堑。
  她在太子妃面前言笑如常,那是因为她无所求,只要不失礼就行了,萧信不是,他要举业要登庙堂,在未来的人君面前如何表现就很重要。
  不失礼只是最低要求,得当也不过算中平,只有出彩才算对得起这个突如其来的面试机会。
  “你在家中是行二么?”
  外厅,太子已经与萧伦走完了套路,这一声显然是问向了萧信。
  许融听见萧信应声:“回殿下,是。”
  很简短利落,是他一贯的语声。
  “几岁开始读书?”
  “八岁。”
  “那也是十年寒窗了。”太子笑道,“你生在这样的人家,能不耽溺于富贵,殊为难得。”
  萧信沉默了一下:“学生不敢当殿下此语。十年里,学生荒废了八年。”
  太子:“……”
  隔着屏风,许融都感觉到他好像惊得呆住。
  罗雁风两只眼睛也瞪得圆溜溜地看过来。
  许融淡定向她点头。
  这瞒不了人的,萧信从前就是没用功,苏先生初见面给他下的评语是“蒙童”,“十年寒窗”这个人设,若是别人说的,当客套话认下来不要紧,出自太子之口,那一点也含糊不得。
  没事时天下太平,对了景发作起来,一粒沙也能硌得人日夜合不上眼。
  “二郎,”这略低一点的声音是萧伦的,他似提醒又似警告,“当着殿下,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萧信冷硬道。
  他其实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对萧伦的敌意,但在这个语境下,被掩盖得合理了——他就是这样拗,这样敢言,自身性情使然,那就说不上是对兄长不恭了。
  太子于此时失笑,他惊异里带了一点兴趣,道:“哦?那你这个县案首是怎么中来的?”
  萧信一板一眼地道:“学生后来用功了,又拜了一位好先生。”
  “是长兴侯为你延请的?”
  “不是,是内子。”
  许融:“……”
  她想扶额。
  就——也不用这么实诚。
  罗雁风捂着嘴巴小声道:“哇,许姐姐,你这么厉害的吗?”
  许融无奈摇头,不好说什么。
  她总不能冲出去纠正。
  外间在片刻的无言静默之后,终于萧伦忍无可忍道:“二郎,苏先生是父亲寻访到的。”
  萧信这次认得很快:“是。”
  许融眉头松开,露出一点笑意。
  苏先生是萧侯爷找到的,却是由她这个内子延请的,前后两句加起来的意思就是——萧侯爷知道有好先生,也不给萧信请。
  本来萧信那一句还不会叫人多想,萧侯爷是武勋,不在乎文事也没什么,偏偏萧伦补了这一句,越描越黑,等于帮着萧伦把萧侯爷这个渣爹给捶实了。
  许融发现她不用太担心萧信了,他不但能自保,还会坑人,时机抓得稳准狠,自己不沾一点身,却叫对方有苦说不出。
  他那一个“是”又不是反驳萧伦,是认同,萧伦总不能说他不该认同他。
  萧伦显然也反应过来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许融没再听见他说话,只听得见萧信与太子的对答。
  “用功两年就够了?”太子语意里有一点玩味,“那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萧信这次的答话有一点含糊:“差不多吧。学生不敢当。”
  两个回答对应两个问句,中规中矩的,但太子不知做了什么反应,之前说过话的那个内监含了笑,上前一步道:“二公子,殿下跟前回话可不兴这么含一半吐一半的,您也是大家子出身,应当知晓这个礼数呢。”
  萧信终于道:“学生是去年定亲以后,才始闭门读书的。”
  也就是说,这个“差不多”的意思不是太子说的两年,而是一年。
  太子陡然朗笑出声。
  “不愧是案首口声!”太子笑道,“孤原来小瞧了你。”
  萧信躬了躬身:“学生惭愧,先生说了,学生根基太浅,如今虽然悔悟,别无他法,只有以勤补拙。学生因此在先生的教导和内子的督促下,昼夜不敢懈怠,一日掰作两日使,殿下先说两年,原也没有说错。”
  太子忍不住又笑了:“你倒算得实在。”
  许融:“……”
  她笑不出来,是真的有点想出去捂住他的嘴了。
  萧信这一段应答堪称教科书般的完美,又诚实,又谦逊,又不失少年案首该有的意气锋锐,顺道拐个弯还给太子圆了话。
  老道得完全不是他在萧侯爷和萧夫人跟前的样子。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又要把她带上。
  许融不得不意识到,她之前胡诌的话应该是叫他听见了,但他明知道那完全当不得真,却偏生出一股投桃报李就是要带她出场的执意。
  ——世上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爱、咳嗽和贫穷。
  脑子里刚冒出这句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语录,许融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外间不知听没听见她这点动静,总之太子是注意到了萧信的二度提及,笑道:“看来你不但拜的先生好,家中也有内助之贤了。”
  许融原来正要端起茶盅将喉间的痒意压下去,听闻这一句,不觉捏紧了盅身,心下隐隐有种恼人预感——没人和他说,他自己都要说,现在太子终于主动递了这个话音,那还得了。
  果然,很快,她就听见萧信认真地道:“不敢有瞒殿下,学生与内子日夜不离,恩爱不移。”
 
 
第61章 急与不急
  ……
  许融眼神放空。
  怎么讲, 就是好气又好笑。
  知道他忍不住要秀,不知道他能秀这么大。
  谁跟他日夜不离了——亏他敢说。
  许融想着,忽然觉得手背又被戳了下, 她一转头,只见到罗雁风捧着苹果脸望她,眼神里写满羡慕。
  许融干笑, 只好接受了这份羡慕,假装萧信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们就是有这么恩爱。
  心下则决定不能再由着他了, 明着摊牌不好措辞, 那侧面也该点一点他,趁着时候还来得及, 早点叫醒了他。
  她回神再听时, 总算萧信编完那一句,也消停了,以太子之尊也不会多过问人家女眷,他们转而说起了苏先生, 许融顺带听了一耳朵, 倒惊了一下。
  她知道苏先生学问大, 不知道他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 想做官随时有的做, 只是他当年选官后只做了两三年, 就辞了回去家乡书院了, 此后一直潜心治学, 在教书育人这个领域里,连太子也听过他的声名,点头:“确是一位名师。圣上还曾有意下旨征辟他, 听说他志不在此,才罢了。”
  又向萧信道:“难怪出你这样的高徒了,你不可辜负了这份机缘,下个月府试,孤会留意出榜的名单。”
  是要等着看他府试成绩的意思了。
  萧信躬身:“是。”
  太子似乎想起什么,淡淡地,又调侃了一句:“孤瞧你年岁尚轻,成亲也不久,子嗣之事,就不必过于着急了。”
  “回殿下,学生其实不太急的,都是学生内子着急。”
  许融:“……”
  虽然这口锅原来就是她扣给萧信的,但被无情反扣回来,还是让她眯了眯眼。
  可以啊,二公子,一边说恩爱不移,一边一口锅都不帮她分担。
  太子玩味道:“是这样吗?你内眷正在里面,才听她说,已为你求了调养身体的药。你既然不急,就不要乱吃药了。”
  萧信的回答来得很快:“请殿下恕学生不能从命,学生虽然不急,但倘若内子为此忧闷,为安内子之心,学生愿意吃。”
  许融一愣。
  罗雁风又捧起脸来了,还把眼睛闪成星星。
  太子有一会没说话。

  萧伦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薄责:“二郎,殿下有命,你遵从就是了,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做什么。”
  “罢了。”太子再度开口时,似乎带了一点笑意,“萧镇抚,夫妻情深之外,也有义重,你这弟弟不但有情,而且知义,比较起来,倒是孤着相了。”
  许融心中一动。
  她给萧信一道扣锅时没多想,只是为了增加真实性,所以扣完发现有歧义,又再往回找补。
  但现在太子给萧信下这个定语,就有意思了。
  吃个药而已,萧信到底吃没吃还未可知,他不过说他愿意吃而已,太子就给他拔高到了“义”的程度,是真的有这么欣赏他吗?
  但先前说案首又没这么高赞誉,不过勉励一二。
  如果单独回溯这个话题的语境,可以发现核心的概念已经被换掉了,即:
  ——我吃药是因为我急我有病吗?
  不,是因为我有情有义。
  整个过程里,很难说太子和萧信的贡献谁更大一点,只能说缺一不可,明明毫无预演,却行云流水般地打了个配合,里头唯一一个多余的,是萧伦。
  他训萧信,还是太子拦了回来。
  许融有一些感慨,也有一点想笑,为此低了下头。
  依常理,见一次太子都不容易,谁知道多个巧合撞在一块,还捡了个给太子搭梯子架桥的机会呢。
  口口声声说不急,还叫人家也别急,可是到底急不急,如人饮水自有知。
  许融重新抬头,目光似不经意向窗下的太子妃掠去,只见她仍旧端坐着,姣好面容却有出神之色。
  作为与太子结同心之人,她应当也听出了什么。
  太子妃与罗雁风不同,感知敏锐,许融在她身上的目光稍停了停,她就有所察觉,望了过来。
  许融未及全然避开,就势恭谨一笑,太子妃并未见怪,只是唇角一动,也还了她一个微微的笑意。
  而后启唇,向罗雁风道:“雁风,时辰不早了,你不要再在这里偷闲,该领着客人去入席了。”
  罗雁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对谈听得正起劲,被太子妃一吩咐,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哦”了一声,站起来,向许融道:“许姐姐,我们到那边的席面上去吧。”
  许融自无二话,跟随起身,向太子妃福礼告退。
  将出后门之际,她隐隐听见太子又言道:“——虽然如此,你有心思,还是该多朝读书上使一使。”
  而后是萧信的应声:“是。”
  再之后她就听不见了,也就不知道,随后萧信与萧伦也告退了出来。
  花厅里外都空旷安静下来。
  太子起身,越过屏风,走向内厅。
  太子妃安然不动。
  内宫皆知,这位太子妃所以连圣上也赞誉有加,正因她性情里难得的一个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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