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师兄说笑了,宝婺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好胜了。我看她啊,是个好的。”
“你可别再抬举她,小心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到那时我这把老骨头,就更管不住她喽。”
“荆师兄……”
“苏师弟……”
闻人歌:“……”
你俩还没完了是吧。
虽然早就对自家师兄们的德性心知肚明,闻人歌还是不由得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用自己久经各类蠢货……咳,是久经不可思议病人考验的良好修养,压下了已经开始微微抽搐的嘴角。
不过别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修养了,只听扑哧一声,原是正坐在那里替灵兽顺毛的翼望峰主压不住笑了出来。
荆通与苏有涯的话音一窒,两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对不住,对不住。”翼望峰主轻咳一声,“我只是看见这两只狗在互相舔毛,那姿态实在好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揉着自己脚边那两只灵犬的下巴,直揉得两只大狗从喉咙间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荆通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他坐直了身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倒没觉出有哪里好笑了。至于你,巫师弟,今天这么重要日子,还要带两只畜生进来可不合适吧?”
翼望峰主揉着灵犬下巴的手也顿住了。他抬起头来,眼神也是冷冷的。
“你说什么?”他缓缓道,“畜生?”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中,两只灵犬站了起来,而荆通的手指也无声一动,在这连灵犬喉中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寂静中,空气也仿佛紧绷起来。
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氛围中,居于最上位的掌门却忽然开口了。
“我听说,闻人家的小姑娘今日也来了?”
与外界的想象与印象不同,昆仑墟的掌门并不是一个仙风道骨、清瘦矍铄的老者,而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笑脸是圆圆的,肚子是圆圆的,手臂也是圆滚滚的。大概是因为如此,他看起来很是和气,全没有什么架子,与其说是威严庄重的一派掌门,不如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老头子。
他笑呵呵地招呼了闻人歌一下,像是平常人家的老祖父招呼自己疼爱的小辈一样,把闻人歌招呼到了自己身边,眯着一双老眼,指了指堂前的水镜。
“你给我指一指,哪个是你家的女儿?”
闻人歌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向着水镜中一指。
“她便是。”
在看清水镜中的景象时,便是闻人歌也不由得惊了一惊。
“不错不错。”
老人捻着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
“没有借助外力,这样快便走到了问心境,这孩子的心境与天赋,都可以说是少有。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对吗?”
“是。”
闻人歌虚应了一声,目光却还停在水镜上。
所谓的问心阶,一共有三道关隘。
第一段询问上路者目标是否鲜明。
第二段质问上路者心性是否坚定。
而第三段,也是最难的一段,便是这一道“问心境”。
在这里,他们会被迫叩问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隐秘,从而知晓自己真正的所欲所求,也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水镜中,白飞鸿的身形也如其他人一样,陡然僵立在了原地。
……
……
……
白飞鸿在看着林宝婺僵住时,便隐约猜到了前方会有什么。
“问心阶……果然是逃不过‘问心’吗?”
她稍稍苦笑了一下。
“正所谓‘修真修心’,若是修心不正,不仅会与大道无缘,还容易困于自己的心魔。”花非花感慨起来,“虽然我也知道在修道之初便让人看清本心,对未来的修行有莫大的好处。不过,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吗……也不怕吓着小孩子,没心魔都生出心魔来了。”
“问心无愧的话,自然不怕扪心自问。”
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迟疑,径直朝前方迈步。
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禁灵阵对她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白飞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笔直而又毫不动摇地前进着。
一步,又一步……
在踏上某阶白玉石阶的刹那,白飞鸿忽然有了某种预感。
如同落入透明的蛛网之中,眼前的一切陡然模糊起来。
……
……
……
她独自跌坐在尸山血海中。
目之所及,皆是残肢碎尸。
林宝婺的头颅被一刀斩断,滚落到她脚下。那张总是傲慢骄矜的面庞沾了血污,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大睁着,心有不甘,目眦欲裂。
白飞鸿沉默着。忽然伸出手去,合上了她的眼睛。
林宝婺是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弟子,所以在昆仑墟遭袭之时,师长们派她来镇守这个避难之所。然而,即使是得了琅嬛、昆仑两派真传的林宝婺,也没能在来人手中走过十五个回合。
白飞鸿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高处那个男人的视线。
殷风烈。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白飞鸿年少时,殷风烈带着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出门斩妖除魔,却意外遇到魔尊雪盈川,为了给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他选择自爆灵府,拖住雪盈川,让他们一行二十余人得以逃离。
没有修士自爆灵府之后还能活下去。所有人都知道殷风烈已经死了。
他是她的英雄……也是她第一次爱过的人。
谁能想到,十余年后,殷风烈活着回来了——以妖皇的身份。带着数万妖兵妖将,灭了他们的宗门。
昆仑墟给低阶弟子准备的避难所,原本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不是有一个知道密道开启方式的人,进了这里的话。
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妖皇的对手。
他杀光了在场所有人,唯独留下了她的性命。
满地的残肢碎尸,白飞鸿在血海之中仰着头,看着那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而他冷冷的俯视着她,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过她。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会一言不发,抽刀离去,就像她只是他衣摆上偶然沾到的、甚至不值当他伸手去掸一掸的尘土。
白飞鸿握紧了手中的剑。
下一秒,利刃出鞘,她猛地冲了上去!
她绝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离开。
“站住!殷风烈!”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剑拦下他,她一定要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你不杀我。
剑光如雪,千言万语都凝在这一剑中,无数的质问与呼喊以凄厉惨绝的声势,笔直地向着血海尽头的那道背影刺去。
而殷风烈回过头来,却已是少年的形貌。
“你要杀我吗,飞鸿?”
他问。
第九章 你要杀我吗?你能杀我吗?
“你要杀我吗,飞鸿?”
刹那之间,风云变幻。
眼前已经不再是尸山血海,而是落下沙棠花的花树,清风拂过繁茂的花枝,花朵簌簌落下,翩翩然宛如金黄的蝴蝶,在地上铺上一层织金的薄毯。
而花树下的少年,依然是旧时的样貌。
这一瞬间,白飞鸿有一种错觉。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仿佛他还是当年如光一般的少年。
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询问,却不是质问,他看起来甚至有一点茫然,像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带着过往所有的美好、温存与柔情脉脉。而她晦暗的少女时期,所有的欢喜与憧憬,全都与他有关。
只要看到这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她便会想起,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多么好的时光。
他曾经……多么好。
剑锋划破长风的声响,如同一声龙吟。
凋零的沙棠花被这一剑的剑风绞碎,如同鹅黄的新雪,又如同新溅开的血滴,纷纷扬扬,扑在她的衣襟,裙摆。然而她握着剑的手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坚定地、深深地向前递进。
一分,又一分。
她将手里的利刃,一点一点刺进他的胸膛。
“是你先毁了这一切。”
白飞鸿只是这样说。
但当她再抬起头时,却发现被剑刺中的人已经改变了。
男子身形颀长,一袭青衣,温润如玉。他向她垂首,宛如青莲花瓣一样的眼目注视着她,须臾,他白玉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来。
“用这样的剑法,就想杀死我吗,飞鸿?”
他的声音,就算在这种时候,也是温柔多情的。
“陆迟明——”
白飞鸿瞳孔一缩,迅速拔剑后退。
然而陆迟明的剑,却比她的更快。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剑锋已递到了她的眼前。
“铮——”
剑锋交击,发出尖锐的鸣响。原是白飞鸿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剑向上,挑开了陆迟明的长剑。
陆迟明却只是一笑。长剑如灵蛇般缠卷而上,剑气如毒牙般猛然咬向她的手臂,几乎要将她的右臂粉碎当场!
“我是如何教你的?”
他问道,手中剑却分毫不停,一式一式紧逼而来。
“手中持剑之时,便必需摒弃杂念,物我两忘,所思所想,唯有‘驭剑’二字而已。拔剑并非是为了取胜,而是为了击败,无论你为何拔剑,拔剑之后,你的眼中便只余下两样事物——你的剑,与剑锋所向之人。”
白飞鸿光是用真气抵御他的剑气便已经耗尽全力,更何况陆迟明的剑术之精妙,远非常人所能敌。勉力接到第十三式之时,她的剑已被他挑飞,铮然落入远处。
同时,他的剑也横在了她的颈间。
“你真的能杀了我吗,飞鸿?”
他问。
他们都是当年的形貌。如今,男子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将长剑横在她的颈前,如同一个温存的拥抱。
冰冷的剑锋紧贴着她的肌肤,那锐利的剑意几乎要在她的颈侧开出一道血口来,白飞鸿毫不怀疑,只要她稍一动作,陆迟明的剑便会不由分说地斩下她的头颅。
是啊,他有什么做不到的。他不是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吗?
一念及此,白飞鸿倒莫名笑了出来。
她一笑,紧贴着颈侧的刀锋便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一线殷红缓缓绽开,片刻之后,滚落下赤红的血珠来。
“你知道吗?”她温柔道,“从你杀了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做一件事。”
白飞鸿猛地抬起手来,不顾颈侧骤然拉大的伤口,一把扣住了陆迟明持剑的手,而后一个拧身,像是完全觉察不到锋刃剐过血肉的剧痛,也觉察不到右臂折断的痛楚一样,扣着他的手臂,反手将那一剑划向了陆迟明的颈项。
“我一直想……把这一剑还给你。”
刀刃破开男人的颈项,连同他惊讶的神情一起,随着飞溅的鲜血,为一切画下了终结。
你要杀了我吗?
是的。
你能杀了我吗?
我能。
即使现在做不到,总有一天,我定会做到。
白飞鸿闭上眼睛,再度睁开之时,眼中只余下凛然的决意。
她将要修无情剑道。
那将会是最难走的路,千万年来,想要修无情道的修真者不知凡几,但最终修成了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但只要是修成了这一道途的人,都是世间少有的高手与豪杰。
无情道对资质、根骨、血统的要求都近乎于无,但是,它也是所有修真者的法门之中,最为讲究“修真修心”这四个字的道途。
她再也不要屈从于软弱的欲望,再也不要仰赖他人的恋慕与怜悯,再也不要随波逐流,日复一日地望着池水,等待他人宣判自己的命运,等待尘埃落定。
她的仇,会自己去讨。
那些真相,她会自己去寻。
她会亲自走到那些人面前,用剑问出一个“为什么”。
——她要自己去挣自己的命。
而后,幻境在她眼前支离破碎,如同散了一地的脆琉璃。一时之间,云消雾散。清风吹拂过她的面庞,带走所有的血腥,也卷走萦绕的忧愁。她仰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丽日熔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