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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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
  殿前的内侍们见易琅和杨婉摔倒,忙上前来扶。
  灌水的几个人害怕挨罚,早跪在了地上。
  易琅起来,立即返身去看杨婉。
  “姨母你摔着没。”
  “没有,你们先看看殿下伤着没?”
  众人慌慌张张地查看了一阵,好在没见外伤。杨婉却发觉自己好像摔到尾椎骨了,但她又不好说出口,也不好用手去摸,只得让想来搀扶他的人等着,自己坐在地上试图缓一会儿。
  邓瑛比易琅走得慢,看见杨婉时她正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
  “怎么了。”
  杨婉狼狈地挽了挽发,“滑了一跤。”
  邓瑛看了一眼地上的水,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内侍道:“下去领责。”
  说完弯腰替杨婉擦拭身上的脏污。
  “没事,回去换了就好。”
  “对不起,是我让宫殿司今日给吉祥缸蓄水的,二月来了,需防火事于未然。”
  杨婉好看着缸里的水,轻道:“二月惊雷,天火的确是多,还……真是不太平啊。”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陛下心里应该也不大平静吧。”
  易琅牵起杨婉的手,“可是父皇今日夸了我。”
  杨婉低头笑了笑,“是吗,陛下喜欢殿下写的青词吗?”
  “嗯,父皇喜欢,尤其爱姨母你斟酌的那一句。”
  “那就好。”
  她说完忍着尾椎骨的痛,墩身理好易琅的衣衫,“让合玉跟着殿下去文华殿。”
  “姨母呢。”
  “姨母……摔着了,想回去看看。”
  易琅点了点头,“那等我回来,给姨母传御医。”
  说完一脸松快地带着合玉等人朝文化殿而去。
  杨婉与邓瑛一道,目送易琅远去,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杨婉才问邓瑛道:“顺利吗?”
  邓瑛点了点头,“顺利。”
  杨婉松了一口气,面向邓瑛道:“从现在开始,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会顺利。”
  邓瑛笑了笑,“婉婉,谢你帮我。”
  杨婉抿着唇,“其实我都不知道我该不该帮你,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知道。”
  杨婉脸色有些发白,“白大人在厂狱中一点事都不能有,否则陛下会拿你平众怒,但是,如果你想要替他脱罪,他弹劾你私吞学田的罪名,你就必须要坐实了。之后白玉阳他们,若仍然不肯放弃利用你去扳司礼监,你知道你会有多惨吗?”
  “知道。”
  杨婉沉默了一阵,忽道:“那你知道我现在想要哭了吗?”
  邓瑛一怔。
  抬头见杨婉已经红了眼眶。
  他忙抬起袖子,手腕上的镣铐触碰到了杨婉的脸颊。
  “别哭,婉婉,不管我以后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尽我所能回来见你。”
  “我就不想信你。”
  “你信吧,我答应过宁娘娘的,我不敢食言。”
  杨婉低着头,悻笑道:“我一个推你进坑的人,这会儿还要你来哄。”
  她说着拍了拍脸,“算了,你什么时候去白府拿人啊。”
  “后日。”
  “哦。”
  杨婉勉强放平声音,“那在这之前,我们可不可以去你的外宅住一日呀……”
  不知为何,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但说到句尾处,声音却还是有些发抖。
  其实风雨前最好避开宁静之处,反差至极,反而伤人。可是杨婉却自虐般地想和邓瑛共处。
  “你那儿现在能住人吗?”
  “能了。”
  “床置好了吗?”
  “置好了。”
  “被褥呢。”
  “都有。”
  “有地方沐浴吗?”
  “有。”
  杨婉听完笑了笑,“邓小瑛,就住一日,我就乖乖回来。”
  ——
  他们真的只住了一日。
  有一大半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干。
  邓瑛的外宅是覃闻德带着几个厂卫替邓瑛收拾的,因为邓瑛并没有多余的银钱,所以屋子里只有必要的家具,并没有其他陈设。
  床是木架子床,上面铺着灰色的褥子,棉被是新的,质地尚有些硬。
  地上摊着一层薄薄的灰。
  邓瑛进屋以后,就拿着笤帚慢慢地在扫地,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一直都在,以至于外面下雨杨婉都不曾听到。
  她跪坐在床上铺床。
  “邓瑛。”
  “嗯?”
  “你想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邓瑛直起腰,“睡外面吧。”
  “好。”

  杨婉抱起一个枕头,“我把这个软一些的枕头给你。”
  邓瑛放下笤帚,“婉婉,饿不饿。”
  “有一点。”
  “我让覃闻德送了一些菜过来,给你做点吃的吧。”
  杨婉穿鞋下床,“你会做吗?”
  “会一点,是这一两年,跟着李鱼学的,但做得不好。”
  他说完走向院中,将柴门前的菜米提了进来。
  一阵淡淡的雨气扑进房中,杨婉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发丝一般的细雨。
  院子里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周遭静静的,只有邓瑛身上刑具的拖曳声。
  邓瑛挽起袖子蹲下身,将菜米一样一样地拿出。
  杨婉道:“要不我来做吧。”
  邓瑛笑道:“婉婉,今日不吃面好吗?”
  杨婉道:“邓小瑛你是不是嫌弃我只会做面。”
  “我没有。”
  他说着抬起头,“殿下吃你做的面,我也能吃到,这让我觉得,我可能也不是一个尊严尽失的人。”
  杨婉目光一动。
  “就一碗面,我真的能给你尊严吗?”
  邓瑛望着面前的菜米,“婉婉你还记得,你在广济寺门前,叫我‘起来’吗?”
  她当然记得。
  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时候的杨婉,还保有着纯粹的无畏,还不爱邓瑛。她尚是一道外力,虽然强大,却不足以为他人修弥内心。她是在和邓瑛的相处之下爱上他的,也是在大明的阴影里,才真正看到邓瑛身上的阴影。这些阴影,她都不曾写到那本为他正名的传记里。
  她曾经以自己笔力写出了一个惨烈而悲壮的邓瑛,可是她不知道,这个人有一身柔肤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笔的手,他坐卧过的地方,都带着“檐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他将男子的脆弱和谦卑演绎到了雪亮之处。
  所谓“尊严”不能凝成石头,打碎满身裂痕的他,只能化为胶,一点一点地往他的生活里渗去。
  杨婉想着,挽住了邓瑛的胳膊,把他从米菜堆里拉了起来。
  “起来。”
  她说完弯腰抱起米面,“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即便不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也能跟我一块生活,你一定告诉我。”
  她说着咳了一声,“我其实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你以前在南海子里对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那样对待,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你,只一味地说那不是你的错。现在想想,那时真的有点傻。后来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安心,哪怕你一直在我面前自伤,但只要你心里好受,我就没说什么。可是邓瑛……”
  杨婉垂下眼睛,“有的时候,我挺不好受的……”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我最初真的很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但现在我不想了。”
  说到此处,她又顿了顿。
  “你不问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我就想做杨婉。大明朝的一个无名女子,抗拒不了什么命运,但我就是不放弃,不放弃我自己,也不放弃你。我将尽我毕生之力,和你好好地生活下去,把你照顾好,让你长命百岁。”
  邓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婉婉,其实即便我这样,我也不想让你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你。”
  “比如给我做饭吗?”
  她从地上抱起一颗大白菜朝邓瑛抖了抖。
  “醋溜的好吃,我去给你洗,你去把火烧上,小心一点你的手。殿下给你的药,我带了一些出来,吃了饭再帮你涂。”
  “婉婉。”
  “啊?”
  “你昨日摔到的地方还疼吗?”
  杨婉抱着白菜转身:“还有一点,怎么了。”
  “我一会儿帮你看看吧。”
  杨婉听完低头笑弯了眼,返身朝邓瑛走近了几步:“你知道我摔到哪里了吗?”
  “哪里?”
  杨婉道:“殿下是从台阶上扑到我怀里来的,我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的,摔到的地方是后面的尾椎骨。”
  邓瑛一下子愣了。
  “邓小瑛,你现在还会脸红啊。”
  “我……”
  “你你你……你什么?”
  杨婉说完,放下手里的大白菜,轻轻搂住邓瑛的腰,“邓瑛没关系。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我像个文化流氓,可是又对你下不了手。”
  邓瑛抿了抿唇,“其实……我也有学。”
  “学什么。”
  “呃……”
  他顿了顿,“婉婉我说不出口。”
 
 
第97章 江风寒露(四) 天气之子。
  杨婉最终还是没有逼问邓瑛。
  两个人一道吃过饭,邓瑛帮杨婉烧了洗澡的水,杨婉一个人靠在浴桶中泡了很久。
  等她出来以后,邓瑛的脸仍然红着。
  杨婉也没说什么,与邓瑛一道靠坐在床上。
  她洗过了澡,脱掉了外面的衣裳,只穿亵衣,将自己舒服地包裹进被褥里。
  邓瑛却因为身上的刑具束缚,仍然穿着官服。他不肯脱鞋,人在床边坐得笔直。杨婉抱着膝盖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静静地休息。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扣窗户,声里带着寒意。
  然而,外面越冷,屋子里的炭越暖,被褥也越柔软。
  一间陋室虽然狭窄,却足够杨婉蜷缩。
  杨婉想起了一部日本动漫——《天气之子》。
  外面下着暴雨,男女主逃离警察的追捕,却没办法住便宜的旅店,于是索性拿出所有的钱,住进一家温暖的高级酒店里。
  洗澡,吃饭,唱KTV……
  浴缸里五彩变化的水灯,冰箱里有鸡块,炒面,还有咖喱。女主的弟弟问吃什么,男主说,都吃掉吧,于是弟弟便冲在泡澡的女主喊,“今晚的晚餐很丰富哟。”女主听了笑着回答她很期待。
  他们玩到很晚,恨不得将酒店当中所有可以体验的温馨都体验完。
  一直舍不得睡觉,好像只要不睡,这份温暖就不会冷,明日也就不会到来。
  此时的杨婉也是如此。
  她希望外面的雨不要停,试图留住每一刻感受,但又明明知道,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流逝。
  “邓瑛。”
  “在。”
  “是不是应该……做一点什么。”
  这句话一问出来,邓瑛的身子一下子僵了。
  杨婉靠着他笑了一声,“上药吧。”
  她说着钻出被褥,跪在床上伸手去拿床头的膏药。
  邓瑛看着她塌下的背脊,亵衣随着她的动作,垂贴她在背上,勒出了脊柱沟的线条。
  她微微蜷缩的脚趾抵在邓瑛的腿边,他怕她冻着,忙用自己的袖子遮住她的脚。
  “拿什么?我来拿吧,你洗了澡,要捂好。”
  杨婉回头笑笑,“我带了好几种药出来,你不知道拿哪个。我找出来先帮你涂点药,然后我自己也要敷一点。”
  她说着将瓶瓶罐罐抱到床上,屈起膝盖给邓瑛当倚靠,借着灯光小心地帮邓瑛上药,一面涂一面看了看他的脚。
  “脚上还有要涂的呢,脱鞋啊。”
  邓瑛脱掉鞋袜,慢慢地将双腿抬上床面。
  余链垂在床下,轻轻晃荡,扣着木架,伶仃作响。
  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摁住,又下意识地把脚往衣摆里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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