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伦一窒。
邓瑛的语气仍然平和,“杭州地境上已经有人对你下过杀手,你知道这只手是谁摁下来的吗?”
“谁?”
杨伦的肩背处恶寒一阵一阵地腾起。
“何怡贤。”
杨伦一怔,将邓瑛前后的话一关联,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将才说了什么,那些学田的粮产,是今年几月归到你名下的?”
“六月初。”
杨伦接着追问道:
“这些之前在谁名下,何怡贤吗?”
“你先……”
“所以是你替他担下那几七亩私田?”
杨伦没有让他说完,打断邓瑛后一把拎住他的衣襟,“下南方去做这种事,哪个是惜命的人,就连国子监那些个十几岁的监生,也是敢写生死状的。在你邓瑛眼中,我杨伦就是这么个懦夫,要你担着骂名来救?”
邓瑛摁住他的手腕,“松开。”
杨伦气极,哪里听到了他的话,几步便将邓瑛逼到了垂柳旁,邓瑛反手撑住树干,抬头望着杨伦几乎起焰的目光。
“杨子兮你到底想对怎么样,我已经担了!”
杨伦一拳砸在树干上。
邓瑛被拳风逼得闭上了眼睛,头顶落叶无数。
他索性不堪杨伦,忍下情绪道:“你写的《清田策》,我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已经读了十遍有余。你写还田与民,且不光是个空论,还有具体丈量之法,清还之期,试图实实在在地剔除弊病,扼制皇族宗亲和贵族大户对田地的兼并。你写得那般好,我读之自愧。杨子兮啊,如果我还是个人,我也可以写生死状,拿命去与当今朝廷搏一搏,可我已经算不得一个人了,你能做的事情我都没有资格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还有跟你一起南下的那些人去写生死状。子兮……我求你,把这条路拿给我走。”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肩骨耸栗。
比起他谦卑地在他面前谢恩情,他更受不了的是对这个人的亏欠,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对邓瑛的亏欠,是整个喧闹不自知的政坛,是一滩浑浊,党同伐异,不断倾轧的官场,对这个宦官的亏欠。
这种“亏欠”摆不上清白的台面,没有人会承认,甚至杨论自己,也说不出那个“谢”字。
“你就那么信我,会让你多活几年?”
“我……”
“他不是信你。”
杨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抠住了杨伦的虎口,毫不客气地一掐,杨伦吃痛,立时松开了邓瑛。
杨婉朝邓瑛伸出一只手,“过来。”
邓瑛看了杨伦一眼,有些迟疑,杨婉索性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你先走,我有几句话想跟哥哥说。”
——
杨伦不得不在杨婉面前压下气焰。
早在浙江的时候,他就听说张洛在诏狱里刑讯过杨婉,如今看着她面色苍白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时愧恨交加,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一些。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早就好了,本来也不重。”
杨婉的声音淡淡的,人也的气质似乎也安静了不少。
从南海子里接回她以后,杨伦曾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冷漠又坚硬,然而数月未见,她身上却又似乎又显出了一层年幼时的脆弱。
“我现在已经不是尚仪局的女官了,是小殿下身边的宫人,以后见你会更难,所以,趁着今日,我想跟你说一些事。”
杨伦点了点头,“你说,哥哥听着。”
“谢谢你愿意救邓瑛。”
杨伦闻话苦笑了,“你就想说这个吗,你知不知道,哥最不想听的,就是你对我说这句话。”
“我知道。”
杨婉抬手压住快要被河风吹散的鬓发,“关于鹤居一案,我不知你听说了多少,不过,我也不想再多提。姐姐如今一个人在蕉园,易琅独自居于承乾宫。我,还有姐姐,几乎拼上了性命,才保下了你们的学生。至于邓瑛,为了保下你们,他已经声名狼藉了。我希望你们也能珍重,不要丢下易琅,也不要辜负我们。”
谈及宁妃,杨伦不禁哽咽。
“娘娘……还好吗?”
“不知道,我不能去看她,易琅也不能,也许你上一道折子还能问一问,但我知道你不会。”
“你胡说什么?”
杨婉笑了笑,“哥哥,我到如今才慢慢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要给杨伦下定言。
在后面的话说出来之前,杨伦竟然有些紧张。
“姐姐成为皇妃之前,你还当她是妹妹,可当她做了皇妃之后,你就当她是个外人了。同样的道理,如果张洛在诏狱外面对我动手,我信你会冲上去和他打一架,但是他在诏狱里刑讯我,你就什么都不能做。你将法度和原则看得很重,洁身自好,从不沾染私情私利,但却为百姓疾苦,奋不顾身。你值得青史留名,可是我们这些人……”
她声色一转,甚至还带着些哽咽,“我们也不坏吧。”
她说着朝河岸边走了几步,“我私底下问过陈桦,为了买广济寺边上的那个一进院落,邓瑛在跟他借银两。一个东厂的厂督,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如果像你们刚才所说的那样,他还有千亩良田,他买不起一个院子?你知道他的钱都去哪儿了吗?”
杨伦沉默不言。
杨婉抿了抿唇,“你可以去问问覃闻德,今年杭州那个两个书院学田上的产出,他一粒都没有收,全部发还给了书院,甚至还贴上了他自己的年俸。哥哥,你要学名,只要让他下狱受审,你就是为南方学政激浊扬清之人。可是他也曾是读书人,他现在没有学名了,受他恩惠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谁,过几百年,你被万人赞颂,他却还在罪人的名录里,忍受一代又一代的人,对着他的名字千刀万剐……那时候我也死了,谁能救他?”
杨伦咳了一声,“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件事。”
杨婉道:“他若是说了,你如何在他面前自处?”
杨伦再一次失语。
杨婉切中了他自己不愿意直面的要害。
如何在邓瑛面前自处?
杨伦想了快两年了,依旧没能纠缠出泾渭。
杨婉望着杨伦,继续说道:“东厂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在殿下身边,已经不止听他说过一次,他的师傅们教他,为了肃清政坛恐怖,君父要慎用三司之外的刑狱,可是如今,东厂已经有了刑讯之权,甚至获准,与北镇抚司一样修建内狱。从你和殿下的政治眼光来看,邓瑛这个人,能得善终吗?”
杨伦轻道:“他可以退的,现在也不晚。”
“但是他跟我说过,如果他再退避,你和小殿下会遭到更深的迫害。”
“……”
杨伦哑然。
杨婉追道:“新政艰难,你也在南方推出第一步了,所有的功绩都在你。姐姐,邓瑛,还有我,我们都替你高兴,替南方受苦的百姓们念安,至于你们期盼的政治清明,待得贤君时,也不是不能有,为了好一些的时代,哪怕我是一个无名之人,我也会尽我所能,护住你们看重的孩子,我和邓瑛一样,绝对不会再退避。”
杨伦叹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婉儿,哥哥只希望你嫁得好人家,哥哥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可我已经进来了,如果我不自救,我就是那被杖毙的三百宫人之一。”
杨伦心中一阵抽痛,“对不起婉儿,哥哥……”
杨婉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对不起。”
说着,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承乾宫只剩我一个人,是易琅的亲人。但是还好,皇城里还有邓瑛。邓瑛愿涉党争,我也不怕陷内廷斗争。”
“婉儿……”
“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邓瑛,我也为了我自己,我想做一个勇敢的姑娘,认真地活在这里。我要把贞宁年间的事全部看尽,记住,你们不肯为我们留一个字,那我就自己写,自己说。”
第74章 蒿里清风(一) 农夫与蛇。
一个历史的旁观者,要脱下外面这一层学者的外衣,穿上大明衣冠,在贞宁年间落笔张口,谈何容易,何况她还是一个在历史中岌岌无名的女子。不过,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好的观念永远先行于世道,每一个人都奋力地抗争,邓瑛如此,杨伦如此,就连易琅也是如此。
自从宁妃被囚禁蕉园以后,易琅逐渐变得有些沉默,但却在功课上越发地勤奋,每日不到卯时,便出阁读书,伤寒发烧也从不停学。
即便是回到承乾宫,也总是温书温到很晚,杨婉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他听多了甚至会训斥杨婉。
杨婉有些无奈。
皇帝不准许皇后和其他嫔妃抚育易琅,她便开始学着从前宁妃的样子,开始笨拙地照顾起易琅的饮食起居。她最初以为,就是把这个孩子喂饱,不让他冷着便好了。
然而真正做起来,才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前宁妃是承乾宫的主位娘娘,掌一宫之事,如今她不在了,杨婉照料易琅的同时,也就必须将承乾宫也一并挑起。
宫内的事毕竟和尚仪局的事是不一样的,杨婉不是嫔妃,也不识宫务,除了易琅以外,承乾宫里还住着两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美人,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人,平日里头疼脑热了要传御医,各个节日,要吃要喝,时时都有他们自己的诉求,杨婉面对这两个人时,自己的身份很尴尬,起初到应付的时候,着实焦头烂额。
邓瑛时常会过来,倒也不做什么,就是坐一坐,看看杨婉就走。
然而他对承乾宫的态度,倒成了内廷二十四司对承乾宫的态度,各司的掌印太监知道杨婉狼狈,做事的时候,纷纷用心替承乾宫多想一层。
杨婉毕竟不蠢,半月下来,各处的事务逐渐理顺,合玉这些人,也跟着放下心来。
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私心,合玉不止一次对杨婉说过,“督主护着我们承乾宫,延禧宫那边也不敢有什么话了,我看二十四司也对我们客气起来,不似我们娘娘刚病那会儿,势力得跟什么似的。”
杨婉并不喜欢听合玉等人说这样的话。
她明白,邓瑛这样做,无疑是正面迎向了司礼监。
比起何怡贤放弃易琅这个被文华殿教“废”的皇子,转而投向延禧宫。
邓瑛却对一个最恨宦官的皇子好,求的也不是这个皇子在下一朝对他的庇护。
事实上,再过几年,这个被他护下的孩子,会亲手为他写《百罪录》,送他下诏狱,上刑场。
杨婉看着邓瑛和易琅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想起“农夫与蛇”的典故,但同时她又觉得不合适,觉得过于粗陋简单,经不起推敲。易琅与邓瑛之间,君父与阉奴之间,其中的人情,政情之复杂,完全不是“农夫与蛇”这个是非分明的词可以概括的。
就在当下,这层复杂性也存在。
易琅开始不那么排斥见到邓瑛,但是他对邓瑛的态度依旧没有变。
他会让邓瑛对他行礼,受礼过后才会让他站起来。
有的时候他在书房温书,杨婉坐在一旁陪他,他倒也准许邓瑛进书房,但是他不允许邓瑛坐,只准他和其他的内侍一样,在地罩前侍立。杨婉每次见邓瑛侍立,自己也就跟着起来,站到他身边去。邓瑛见她如此,在易琅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她摆手。
易琅偶尔甚至会就书中的不明之处询问邓瑛。
杨婉记得,有一回他就“南汉王室刘氏的三代四主”这一史料,询问邓瑛的看法。
杨婉依稀记得,“南汉王室刘氏的三代四主”说的是南汉历史上有名的宦祸,导致南汉由兴霸至全面衰亡。
邓瑛跪地而答,在易琅面前说了一番令杨婉身魂皆颤的话。
他教易琅学太祖,遵《太祖内训》,立铁牌。若有内侍干政,当以最严厉的刑罚处置,以震慑内廷。
易琅问他,“身为君王,可不可以容情。”
邓瑛答他:“不可。”
易琅抬起头朝杨婉看了一眼,目光之中有一丝淡淡的怀疑。
但他没有询问杨婉,而是选择直接对邓瑛问道:“你是宦官,但对我说的话,和讲官们对我说的话很像。可是,你言行不一,在我眼中,仍然是《太祖内训》之中不可恕之人。”
说完,便从高椅上下来,放下笔朝明间里去了。
杨婉弯腰去扶邓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