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不多时,合玉竟匆匆地从月台上下来,也没等杨婉开口,拉着她就避到了月台后面。
杨婉看她神色不大好,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合玉侧身朝外面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过来,这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道:“女使,娘娘让我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法子救救郑公公。”
“郑公公?他怎么了?”
何玉压低声音道:“陛下要杖毙他。”
“杖毙?为何啊。”
“奴婢也不知道,今日陛下一连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不知怎么就恼了,叫了慎行司的人来,说是要把郑公公拖到午门去。奴婢看着娘娘在里面听到这个事的时候,神情很不好,连眼睛都红了。”
杨婉来不及去想宁妃为什么要她救郑月嘉,但她还是冲合玉摆了摆手,“你先别着急,让我想一想。”
她说完转过身低头回忆了一遍这几日的事。
张展春的死带来了京城的“文潮”。杨婉试着拿捏了一下白焕等人的态度,猜到内阁这次应该没有和皇帝站在一边。皇帝被这些文人给逼得受不了,陡然间怒气撒到了司礼监的三号人物身上,但这显然是皇帝在没有内阁辅助的情况下,一时冲动之举,一旦杀了郑月嘉,即是变相承认了司礼监的罪名。
想到这里她忙转过身,“合玉。”
“奴婢听着呢。”
“你去告诉娘娘,让她问问陛下,今日杀了郑公公,明日何大伴该如何?”
合玉有些踟蹰,“就……这样说就能救下郑公公?”
“对,你让娘娘试试,但是请娘娘记着,说的时候不能红眼,她是皇妃,这是为陛下好的事。”
她说完这句话,自己忽然愣了愣。
是啊,这是为陛下好的事,那宁妃之前为什么会红眼呢。
杨婉在一阵错愕之中,想起了宁妃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婉儿,不要在宫里,和那个人走这条路,你不会开心的。”
所以……
“等一下合玉。”
她忙跑了几步追上合玉。
合玉回过身 ,“还有话要我带给娘娘吗?”
“你跟娘娘说,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一点,能不能救得了郑公公,完全在于陛下肯不肯信娘娘是真心为陛下好的。绝对不能让陛下感觉到,娘娘是在为郑公公求情,否则不光郑公公活不了,娘娘也不会好。一定要让娘娘把这句话听进去啊!”
合玉听不明白,但还是冲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反身奔月台上去了。
杨婉看着合玉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原来,她对杨婉的理解,袒护,和包容,之所以和杨伦他们完全不一样,是因为,她的心里竟然有这样一段情。
杨婉想着,不禁抬头朝养心殿上望去。
殿内明亮的灯火反而照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好比世事洞明,佛心无影,最后反而要被七情六欲酿的酒活活淹死。
杨婉迎着风咳了两声,呼吸方逐渐渐顺畅下来。
不多时,殿门再次打开,一个内监飞奔下月台,朝着午门的方向去了。
杨婉肩膀一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靠着月台的冷墙,抬头望向头顶讳莫如深的天空。
郑月嘉是什么时候死的,史料里好像并没有具体的记载。
如果他原本应该死于今日,而因为杨婉有所改变,那是不是代表,她所在的这一段历史,也有生息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1)文喧:文人的运动
(2)铜挑:铜质的灯挑
(3)大伴:陪着皇帝一道长大的太监。这里指何怡贤。
第30章 晴翠琉璃(二) 在巨浪滔天的孽水欲海……
那晚宁妃一直到子时才从养心殿的围房里出来。
天已经转暖,她却仍然裹着一件夹绒的褙子,脸色苍白,步子也有些不稳,扶着合玉的手,才能勉强踏稳台阶。
杨婉提裙奔上台阶,迎到二人面前,“娘娘还好吗?”
宁妃松开合玉,轻轻握住杨婉的手,“姐姐没事……婉儿,今日之事,姐姐真要谢谢你。”
杨婉忙替合玉扶住宁妃,陪着她慢慢地往月台下走。
“奴婢不敢,娘娘平安就好。”
宁妃想说什么,却忽然咳了几声,杨婉也跟着停下步子,抚她的背脊来帮她顺气。
“娘娘,要不奴婢去传轿过来吧。”
宁妃摆了摆手。
“不必了。”
说完静静地立在月台下缓和了一会儿,才看向杨婉道:“婉儿,你没有话问姐姐吗?”
杨婉摇了摇头,“为了娘娘和郑公公好,奴婢不想问。”
宁妃听她这样说,仰面长长地叹了一声。
偌大的宫城,此时已一片喑哑,只有她们头顶的明月尚有微光。
宁妃望着那轮弯月,轻声道:“我和他以前一直都藏得很好,哪怕在养心殿遇见,也不会互相多看一眼,今日若不是情急,姐姐也绝不会把你牵扯进来。婉儿,对不起。”
“娘娘不要这样说。”
宁妃闭目忍泪,声音怅然,“我对他……从前是情,现在是悲悯,想他对我,应也如此。”
“悲悯……”
“是啊,除此之外,也不能再有别的。”
杨婉低头看着风灯照出来的那一块不大的光域,不禁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妃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和从前相比,他好像变了一些,对宫里犯错的宫人很严肃,但又好像没怎么变,有的时候遇见他,看他对我行礼的样子,我还是会想起,入宫前,他来杨府看我时,那副温和的模样。”
“那他为什么会入宫?”
宁妃沉默了一阵,“不知道,或是为了一口气,或是为了我,我一直不敢问他。”
杨婉没再往下问。
其实无论是在明朝还是二十一世纪,人的生活空间都不大。
困在方寸之间,也缩在七情六欲的牢中,情只能给身边的人,可是情到浓时,彼此却根本承受不起,于是,最后就变成了宁妃所说的悲悯。
在巨浪滔天的孽水欲海里,怜惜眼前人。
杨婉心里一热,不由挽紧了宁妃的手臂。
“姐姐说得你难受了吗?”
“没有,奴婢想得有点多了。”
宁妃侧面看着杨婉,“姐姐已经是这样了,但你比姐姐好很多。”
她说着轻轻搂住杨婉的身子,“别难过啊。”
杨婉靠在宁妃的怀里,抿着唇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奴婢想求娘娘一件事。”
“好。”
——
五月初八,是张展春的头七。
天刚刚发亮,邓瑛换了一身素服,推门走出直房。
夜里下过一场雨,此时还淅淅沥沥地没有停,护城河河水高涨,水声比平时要大,垂柳也在河风中寒影婆娑。
邓瑛弯腰扶起门边被风吹倒的笤帚,站起身的时候却看见杨婉撑着一把油纸伞朝他走来。
她也穿着一身纯白的素衣,釵环卸得干干净净,只挂着那对从不离身的芙蓉玉坠。
邓瑛忙拍掉手上的灰。
“你怎么来了。”
“我也想去拜一拜张先生。”
邓瑛迟疑了一下,“姜尚仪准你出宫吗?”
杨婉笑着摇头,“尚仪那样的人是不会准的,所以我去求了宁娘娘了,放心,我不会受罚的。”
她说完偏了偏伞,“走吧。”
邓瑛伸手接过她的伞,“我来撑。”
杨婉没有坚持,两人沿着护城河往会极门上走。
杨婉发觉身边的人仍然在小心地避免与她肢体触碰。
手上的伞完全倾向她这一边,以至于他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
杨婉抬起手扶正伞柄。
邓瑛侧头看向伞柄,忙道:“我没关系。”
杨婉笑着摇头,“别往我这边偏了,你要拜你的老师,就要珍重衣冠。”
邓瑛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不禁一怔。
“是,教训的是,我竟如此不知礼。”
杨婉在他身边仰起头道:
“是你一直都想周全所有的人,才会总自己一个人走在雨里,我可没有杨伦那样没良心,你维护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事事都好,就想你多为你自己想想。”
她说完挽了挽耳发,“这几日好受些了吗?”
邓瑛没有出声回答,但却点了点头。
杨婉悄悄朝他靠近了些,在不与他接触的前提下,尽量把自己缩在伞下。
“可你还是没有听我的话,我问过李鱼,他说你饭没好好吃,觉也睡得不够。”
邓瑛脚下一顿,“你不要生气,我……”
杨婉仰头冲他笑笑,“说了我不是生气了就走的人。”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包坚果,打开油纸递到他面前,“你还不算傻,知道每日都吃这个。今天这一堆是我自个儿来之前剥的,你挑核桃来吃,这核桃比以前的香。”
她说完自己拣了几个果脯丁放进嘴里。
邓瑛听她的话,真的拣了几颗核桃仁,“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这些。”
“我也不是喜欢吃,你看过我煮面吧……我实在是不太会做饭,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在生活上对自己好一点,这些果仁很简单,剥开就可以吃,吃了对身子也好,所以就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邓瑛看着那几颗核桃笑了笑,“我也快吃习惯了。”
他说完低头将桃仁放入口中。
杨婉看着他低头咀嚼的样子,不禁道:“邓瑛,你说我带着你这样边走边吃是不是不太好……”
邓瑛摇头,“护城河边没有人,无妨的。”
这句话刚说完,前面便有人唤了杨婉一声。
“杨女使。”
杨婉差点被嘴里的果脯丁呛到,抬头朝前面一看,见唤她的人竟是郑月嘉。
他今日像是没有上值,穿的是一身青灰色的便服,看起来大比之前见着的时候年轻一些。
邓瑛将伞递给杨婉,正要行礼,便听郑月嘉,“你站着,不必行礼。”
说完径直走到杨婉面前,撩袍屈膝跪下。
杨婉被吓了一跳,“这……这……郑秉笔您这是做什么。”
郑月嘉伏下身,“娘娘身边的合玉姑娘,与奴婢说了前日之事,奴婢谢杨姑娘救命之恩。请姑娘受奴婢三拜。”
杨婉看他伏身就要磕头,忽然有些慌,扒拉着邓瑛的袖子就往邓瑛身后躲。
邓瑛看她脸都红了,忙稳住伞回头问她,“你怎么了。”
怎么跟这两个人说呢,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人跪拜磕头吗?这种大礼好像是该在死了以后受的,她此时实在有点不习惯。
“你……你你扶郑秉笔起来吧,我受不起。”
郑月嘉抬起头,“杨姑娘是救了奴婢的性命,结草衔环也不得为报,这三拜如何受不起。”
杨婉不知道该说什么,拼命地在邓瑛身后戳他的背,压着声音道:“你不要光在前面傻站着,你说话……”
邓瑛不得已轻声安抚她,“好,我说,你能不要……”
杨婉赶忙握住手,“我不戳你,你赶紧请他起来。”
她彻底乱了。
邓瑛看着她涨红眼的样子,有些想笑。
转身将伞重新交给她,走到郑月嘉面前,弯腰扶住郑月嘉的胳膊,“郑秉笔,您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郑月嘉看着杨婉窘迫的样子,有些不解。
但也没有再坚持跪着,起身弯腰,朝杨婉行了一个揖礼。
杨婉这才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朝二人走近几步,仍然躲在邓瑛背后,探出半个身子,“郑公公,我只是让合玉姑娘带了一句话。真正救您的人是宁娘娘。”
郑月嘉再次揖礼,“奴婢谨记,定为娘娘和小殿下肝脑涂地。”
杨婉听着最后那四个字,背脊一凉。
和邓瑛一样,这个时代的誓言,总是轻薄自己的性命。
凌迟,肝脑涂地,随口即出。
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逼入绝境,也不管听到的人会不会伤心。
她想着抬头看了看邓瑛,他安静地站在郑月嘉身边,一身清冷的素布,云容雪质,看起来是如此的易散易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