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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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伦道:“此事尚且不定,毕竟先帝是以疯病为由囚禁娘娘,娘娘以后的尊位,要和中宫的大礼一起并议。”
  “好。”
  杨婉抿了抿唇,“新诏颁行以后,我会先去蕉园看看娘娘。”
  她说完捏着袖子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较将才沉了不少。
  “哥,等内廷一切平稳,我想离宫。”
  “离宫?”
  杨伦压低声音道:“为何突然要在此时离宫。”
  杨婉抬头朝东华门看去,“我并不喜欢内廷的生活,也不想再做内廷的奴婢,这几年,我守着殿下,担了不少罪,我的身子也不像从前那么好了,出去住着养一养,或许能松快一些。”
  她说完朝前走了几步,走到杨伦面前,面向他抬头道:“以前殿下小,娘娘又不在,我着实放心不下,如今殿下也渐渐长大了,照顾他的人,经这几年相交,我都帮你们过了眼,不说多聪明,至少都是心实的好人,你们可以放心。”
  “杨婉。”
  “嗯?”
  杨伦低头凝着她的面庞,“我这几年没有过问你的事,你在宫里是不是受了委屈。”
  “也没有,有邓瑛呢。”
  “他连他自己都护不好。”
  “也是。”
  杨婉颔首笑了笑,“但我们相互撑着,过得还挺有滋味的。”
  “是我没有把你保护好。”
  杨伦沉默良久,方说出这句话。
  “这样吧,等内廷安定下来,哥哥接你回家,让你在家里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杨婉摇头,“我不回家。”
  杨伦听她这般说,不禁急切道:“即便你要和邓瑛在一处,你也要等他平安地出来,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你一个姑娘,不回家里,要在何处安生。”
  “谁说我不能安生。”
  她冲着杨伦明朗地笑开,“我还有清波馆和宽勤堂。”
  “你……”
  整个京城就只有宽勤堂和清波馆这两个私坊最大,其中宽勤堂从前的规模,甚至比很多官办书坊还要大,如今竟不声不响地,都到了杨婉的名下。杨伦错愕,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又收了宽勤堂。”
  “秋闱之后。”
  “你哪里来得钱?”
  杨婉应道:“你别急,我没有做不该做的事。当时为阻止宽勤堂印传周慕义等院生的文章,我买断了宽勤堂下面的印墨,顺势在今年春秋两闱的考市上,连同昌和的几大客栈做了一笔门前的书本生意,赚得不算少了。宽勤堂后来因为沾染了书院的‘反案’不得不退走京城,我就暗地里把他在京城的盘子接下来了。”
  杨伦道:“你说‘反案’。杨婉我问你,清波馆能脱得了干系?当时是谁大但把学生们藏起来的?”
  “是我藏的,但谁让我是东厂厂臣的菜户娘子呢。”
  “行……”
  杨伦抬手指向她,“你可真行。”
  杨婉笑了笑,“其实也要谢张副使,他放了我一马,不然,清波馆也很难保住,更不用说收并宽勤堂了。”
  杨伦道:“你要这两个书坊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做女商?”
  杨婉摇头道:“不是,我是想做读书人。笔墨书本是我最熟悉的东西,看着它们我心里安定。”
  她说完,轻轻握住自己的一只手腕,“哥,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保护。我需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给自己。你和邓瑛都是读书人,邓瑛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你手上握笔如心上悬刀,一样可敬。你们可以,那我也可以,只不过我要和你们走不一样的路。”
  “你要做什么。”
  “观察,记录,然后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
  “什么意思。”
  “为有冤之人,喊一声‘不服’。”
 
 
第137章 夕照茱萸(七) “好难呀邓瑛。”……
  贞宁十四年年关。
  贞宁帝大殓,皇长子朱易琅作为嗣君,于临前奠酒。亲视先帝入殓。
  大殓之前,内阁按律重拟了先帝遗诏,以先帝的名义,按照旧制精简丧仪,以日易月,二十七天后便除服,祭拜时不屠宰,供奉皆用素菜,同时也没有禁止民间娱乐和嫁娶。宗室的亲王,不必离封地奔丧,各地的地方官员也不得擅离职守,闻丧后在本地哭丧。知府、知州、知县等官员,皆不需要烧香。(1)
  这一道遗诏颁下,地方上的财政压力顿时轻减,好些衙门原本已经伸出了征赋的手,听诏后又缩了回去。
  这一日,陈桦从外面回来,到养心殿寻杨婉。
  易琅迁了宫,养心殿不比承乾宫,由金吾卫与明甲军守卫,杨婉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寻见,陈桦站在门廊下面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杨婉拢着大毛氅子从殿内走出来。
  “婉姑姑。”
  他冲杨婉招了招手。
  杨婉见是陈桦,笑着走近道:“回来了。”
  “是,将回来。”
  杨婉点了点头,“看到云轻了吗?”
  陈桦听了这么一句,跪下来便朝杨婉磕头,杨婉忙去搀他,“陈掌印,不兴这样,旁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了。”
  “是是……”
  陈桦连忙站起来,“我看见云轻在外面那般好,就想着要回来给您磕头,忘了您有您的规矩,是我蠢。”
  杨婉笑着摇了摇头,“我到觉得挺对不住你的,现在才让你去见她。”
  陈桦摆手道:
  “您不能这么说,我和云轻都懂,您是为了我们好。”
  “嗯。”
  杨婉点了点头:“她在清波馆吃住都好吗?”
  “都好都好。”
  陈桦说着抹了一把脸,“云轻读的书多,您那儿又全是书,烘得她那一身书香气越发浓了,我见她如今在印坊后面帮衬整理,人没瘦,长得比宫里还好,虽然提起李鱼仍然伤心,但也没有沉湎,这叫我放心不少。”
  杨婉含笑应:“这样便好,你下次去看她的时候跟她说,别老闷在印坊后面,司礼监的人大都下了狱,没有人再会找她,她如果愿意,可以出去走走逛逛,快开春了,也该给自己买些衣料,裁几身衣裳。”
  “欸,我一定跟她说。”
  说完,猛地想起正事,忙低头将一包银子从袖中取出,呈到杨婉面前,“这是云轻叫我带给姑姑的。”
  杨婉道:“宫里使不上,你收着吧。”
  “可不是给宫里使的,这些是滁山书院的院生们送来的。”
  杨婉一怔,忙伸手接过银包,一面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陈桦道:“上个月中旬,是一个叫周慕义的庶吉士亲自送到清波馆的,说是我们督主入狱前的俸禄,清田之后,学田还回去了,先帝又留了遗诏,不准立丧仪银的名目,书院收支眼见着好了,实在不能再留着督主的钱,所以收拾整理这么多,托周慕义带给督主。周慕义没有门路见督主,就把这些钱拿去了清波馆,云轻说她收着不好,索性让我带进来给您。”
  杨婉捏着银袋,垂头不禁笑出了声。
  陈桦道:“我偷偷看了一眼,也没多少,您不至于乐成这样吧。”
  杨婉道:“你不明白,这些有多难得。”
  她说完这句话,也没再对陈桦做过多的解释,“你忙你的事去吧。”
  “行,姑姑多歇歇,我回惜薪司了。”
  杨婉目送陈桦踩雪离去,抱着银袋朝内殿走。
  刚走了几步,清蒙便从阶下追上来道:“前面阁臣们来了,要奏事。”
  杨婉站住脚步,看了一眼天时,低头对立在阶上的清蒙道:“我才看到摆饭,叫候一会儿吧。”
  清蒙点了点头,“也是,陛下早间就进得不好。”
  “不必。”
  这一声从门后传来,清蒙等人忙伏了身,杨婉转过头,见易琅正走出来,“我听了阁臣们奏的事,再吃就是了。”
  杨婉也向他行了一个礼,“是,奴婢去传话。”
  易琅伸手拉住杨婉的手,牵着她朝内殿走,“你不用去,你这几天一直在咳嗽,我传了御医给你看病,你一会儿就在次间里坐着。”
  杨婉看着易琅的背影,丧中尚未除服,重孝在身,裹着他还未长全的身子,看起来有一些臃肿。但他走路的时候,背脊挺得很直,若不看身量,竟不大像个少年人。
  杨婉盯着他的步伐,脱口道:
  “做了陛下,走路的模样变了,也比以前霸道。”
  易琅顿住脚步,转身道:“姨母你不得放肆。”
  “是。”
  杨婉蹲了蹲身,“奴婢不放肆。”
  易琅抬头道:“我为你好的。”
  “奴婢知道,奴婢一会儿就看病,吃药。”
  “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易琅忽然提高了声音,杨婉怔了怔,又听他说道:“你和我母妃一样,都是我的亲人,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杨婉蹲下身,“不做奴婢做什么,陛下要给我封个诰命吗?”
  “嗯。”
  杨婉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要。”
  “为什么。”
  “因为我只想做陛下的姨母,虽然受宫规约束,我自称奴婢,但是在我心里,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辈,能与陛下这样相处,我觉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吗?我没有以前那么怕您了。”
  易琅松开杨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我,是因为我罚你跪,杖责厂臣吗?”
  “不是。”
  杨婉伸手理好他被风吹乱的衣领,“是因为姨母那时候不太懂你。”
  她说完,将手叠放在膝上,抬头望向易琅,“我们都需要相处,才能理解周围人的内心。”
  “我懂。”
  易琅低头看着杨婉,忽然正声道:“我帮厂臣。”
  杨婉道:“他犯的是死罪。”
  易琅摇了摇头,“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还有君王的良心。”
  杨婉一怔,“这句话是谁教给你的。”
  “厂臣。”
  说完转身道:“我去听阁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间坐着,御医来看过之后,你让他暂候,我过来亲自问。”
  他一面说一面朝前面的明间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姨母你不得再难过,听到没有。”
  “听到了。”
  ——
  她不光听到了易琅的话,她还听到了与历史相反的声音。
  但她并不确定,这是因她而逆转的声音,还是原音即如此。
  易琅写给邓瑛的《百罪录》当中并没有伪造遗诏这一条罪名,事实上,连伪司礼监伪造遗诏的这一段史实都没有。何怡贤被处置的罪名是贪墨国财,真正让邓瑛遭受凌迟酷刑的罪名是‘谋害宗亲’。这条罪名极其刻意,刻意到后世甚至找不到史实与它印证,只能从皇次子之死,去侧面
  猜测。
  《明史》上记载,皇次子死于遗诏颁行之前,然而此时至遗诏颁行,皇次子并未病故。
  《明史》上这一段错漏记载所对应的正是三司会审的时段,这并是历史上邓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这不是邓瑛的死劫,那么最后的死劫在什么地方?
  杨婉想到此处,背后不禁生起一阵恶寒。
  白焕赠棺,杨伦留书。
  这两个史实皆不见于《明史》。
  但他们确实认可了邓瑛。
  或许当时根本就不止他们认可邓瑛,易琅,齐淮阳,白玉阳,还有众阁臣,以及所有参与过金台大议的官员,甚至内廷中的陈桦和宋云轻,滁山和湖澹两个书院的学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后都逐渐明白了过来,那个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间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可为何他最后还是被凌迟了整整三日?
  刑场之下站立的众人,没有一个人替他喊冤吗?
  为什么当年留不下一点为他申述文字,为什么最后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
  杨婉闭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师姐的手记里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当时的皇帝,也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阉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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