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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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吓疯了的胡话,你还当真的听,赶紧闭嘴吧,要再提我们都得死。走,趁着没人,把尸体拖走。”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抬前面,我把他的腿捞着。”
  杨婉躺在雪地里听着这一段对话,口腔泛出了一阵血腥气。
  她忽然想起,在内学堂中,她也曾听到外面杖毙宫人。
  那时的她当着邓瑛的面呕吐,并不是因为她对“死”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认知,相反,隐秘的现代处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呕吐,是因为她接受不了,一堆她从来见过的死肉,对她所散发出来的腥膻。
  而如今,李鱼尸体就在外面,隔她不过几十步,但她却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想要呕吐的欲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个单薄的名字。
  而是终结了的情和谊,他们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边缘,再也无法向亲朋,喊不出一个“冤”字。
  杨婉闭上眼睛,将眼泪忍回。
  宫墙下的雪地里,李鱼的眼睛却仍然睁着。
  面色乌青,唇色惨白。
  好在连日大雪累得极厚,轻而易举地遮挡住了他下身的污秽。一张白布朝天抖开,几下便缠住了他尚未长全的身子。两个内侍各抓一头,就这么把他从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杀干净了。
  “云轻。”
  杨婉低头唤了宋云轻一声。
  宋云轻没有出声。
  杨婉咬着忍痛站起身,将浑身瘫软的宋云轻架到自己肩上。
  “尚仪局不能回了,我带你走。”
  ——
  承乾宫的偏殿内,合玉烧了四盆炭火,又将自己的被褥抱来,紧紧裹住宋云轻的身子。杨婉的手拧伤了,正用棉布蘸着酒,拿火烫热了来揉。
  合玉帮样婉移灯,回头见宋云轻仍然浑身发抖,嘴唇发乌。不禁忧道:“怎么暖不起来。”
  杨婉侧头看向宋云轻,叹道:“她不是冷。”
  “不是冷是什么,抖成这样。”
  杨婉摇了摇头,“你去煮一点滚的汤水进来。”
  “好……”
  合玉拢好宋云轻身上的褥子,起身往外走,将好邓瑛也推门进来。
  杨婉回过头,“怎么样。”
  邓瑛看着坐在杨婉床上的宋云轻,轻声道:“我去晚了一步,李鱼的头……”
  “啊……”
  床上的宋云轻忽然痛呼了一声,仰起脖子张开嘴,口涎牵出粘腻的细丝,挂在上下齿之间,喉咙里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
  “对不起。”
  邓瑛侧目,不忍再看。
  “我令东厂将李鱼尸首收了过来,我亲自来葬,请司赞放心,我不会轻贱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死……”
  宋云轻捏紧了被褥,“为什么拜了干爹,还是活不成……我们姐弟在宫里苟活了这么久,一句痛快话没说过,一样痛快事没做过,为什么还是成了鬼,成了鬼啊……阿鱼,姐姐看着你死却救不了你,姐姐也……也该死啊。”
  “宋司赞……”
  “邓瑛。”
  杨婉示意邓瑛不要出声,自己屈膝坐到榻边,搂住宋云轻的肩膀,“宋云轻,我冒死把你带回承乾宫,你要是连累殿下出事,就是害我也做罪人。我知道李鱼死了你痛不欲生,但就算你跟他一起死了,又有什么用?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吗?你知道是谁杀得他吗?你知道恨哪一个人吗?啊?”
  宋云轻怔在杨婉怀中,忽然连咳了几声,“对了……他说,遗诏……遗诏是假!”
  “李鱼怎么会知道遗诏是假的。”
  宋云轻道:“他每月的初五,都会去给李秉笔送糟好的肉……”
  杨婉抬头看向邓瑛:“李秉笔?”
  邓瑛垂下眼,沉默了须臾,方道:“已经晚了。”
  他说完走到榻边,撩袍蹲下身,抬头对宋云轻道:“宋司赞,李鱼出事之前,是去尚仪局找你是吗?”
  宋云轻哽咽着点了点头。
  邓瑛垂头,“如果李鱼的话是真的,司礼监会连夜寻你,我不能让杨婉把你留在承乾宫,你现在要立即跟我出宫。”
  宋云轻颤颤地摇头,“我……我如今出宫能去什么地方,我怎么活得下去……”
  杨婉握住她的手道:“去清波馆。”
  “那是……”
  “我的地方。”
  杨婉挽了挽被炭火熏得有些发潮的碎发,“你还记得吧,你以前还帮点算过买清波馆的钱,那里不是很大,但是东厂和锦衣卫都光顾过,没有人敢再去查。如今书坊的生意做得还不错,你先去那儿休息一阵,吃穿用度,找掌柜的要。如果之后你的情绪能好些,就帮着我打理打理,你和我从前都是尚仪局的捉笔吏,书本上的事,你信你一上手就懂。”
  她说着,解下自己腰上的牙牌,递给宋云轻。
  “拿我的牙牌,跟着邓督主,不要害怕。”
  “我……”
  “宋云轻。”
  杨婉打断她的话,抿了抿唇,低头握着她的手道:“我一直没有真正认可过你和姜尚仪,对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为这个世道跟我们无关吗?事实上,只要活着,谁都躲不过去。你我皆是读过书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肠,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们未必不能做些别的事。听我说,别哭了,出宫禁的时候冷静一点,不要害邓瑛。出去就别想别的。活着,总有一天能看到公道。”
 
 
第131章 夕照茱萸(一) 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
  是夜,风雪又盛。
  京郊北面的坟岗,因为多葬宫中宦官,又被称作“中官儿”(1)。
  邓瑛撑着伞静静地立在坟梗上,替躺在棺中的李鱼遮雪。
  李鱼的棺还没有封,覃闻德站在棺旁,看着那颗勉强与脖子拼在一起的头颅,张了两三回口,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这孩子多大?”
  邓瑛低头看着棺身道:“十五岁。”
  覃闻德哽了哽,看向他身上的尸衣。明朝丧仪中,不论庶民君王,皆穿十三道,李鱼身上却只有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白绫衣,双脚也光着,遮在长大的裤腿中。覃闻德不禁扶棺叹道:“才十五岁大,好惨啊。”
  话音刚落,背后忽起嘹声,伴着白帆子呼啦啦地的:“司礼监葬秉笔官——”
  邓瑛稳住手中的伞没有回头,不多时,两只白灯笼靠过来,灯笼后面跟着四个抬棺的人,胡襄走在最后面,“邓督主,让一让,我们过那边的坟头。”
  邓瑛站起身,“李秉笔怎么死的。”
  “哦。”
  胡襄将手往袖子里一缩,“得了急病,今一早忽得就没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鱼,“这个孩子也是可怜,就这么跟着殉了。”
  “殉了为什么要割掉他的头?”
  胡襄道:“这你得问老祖宗,总是死之前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恼了老祖宗,老祖宗本不想让他葬在‘中官儿’这地境上。不过,既然邓厂督要对他开这个恩,司礼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怕他消受不起,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住口。”
  这一声“住口”并不算太重,却令覃闻德等人皆怔了怔。
  然而他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并没有再出声。
  胡襄见邓瑛沉默下来,又开口道:“邓督主,老祖宗让我跟你说一句,说你做厂臣是做久了,有些气性不是坏事。不过过了大殓,司礼监也该算算你这么多年的过错,到时候百十板子,配北面营里做奴婢,那都是轻的。但是,老祖宗还是肯再疼你一回,你且度一度眼前的情势吧。”
  说完抬手叫起棺,“走,咱们过去。”
  “妈的……”
  覃闻德听完这一番话,跟着便要上去喝骂。
  “覃闻德。”
  覃闻德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踩到了露在棺外的李鱼的尸布,忙退回来道:“这……”
  “封棺吧。”
  ——
  戌时过了,邓瑛撑伞独身入东华门,杨伦站在东华门后等他。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中官儿’在埋人。”
  邓瑛停下脚步,沉默了须臾,方道:“李秉笔和李鱼死了,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遗诏是假的。”
  杨伦一窒,“晚了,是不是?”
  “是,晚了。”
  杨伦朝着雪里猛挥了一拳,“如果能救下李秉笔,证实司礼监呈上的遗诏为假,内阁的新诏,就能直呈中宫!”
  “子兮你想错了,伪造遗诏是死罪,司礼监没有一个人逃得掉,即便你救下了李秉笔,他也不会说的。”
  杨伦握拳背过身,“算了,本也是鹰犬走狗,不足为信。如今遗诏尚未颁行,内阁已草拟了新诏,我们会尽力说服皇后,弃旧拾新,如果皇后不允准,那么等遗诏颁行,内阁即对遗诏行封驳。”
  邓瑛走到杨伦面前,“封驳遗诏,罪同忤君,即便成事,你也会获罪,祸及满门,你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顾了吗?”
  “我能如何?”
  他说完,借着雪声喝道:“但凡大行皇帝肯听我等恳言,早立储君,我杨伦一腔报复,何至于走这一条道,何至于成杨家的罪人!”
  “你不会成罪人。”
  邓瑛抬起头,“子兮,陛下病重期间,杨婉曾帮东厂在养心殿撬过一条口子,陛下弥留之际,不止有司礼监的人服侍起居……”
  他说着喉咙里哽了哽,“还有我这个东厂提督太监,遗诏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知道。”
  杨伦听完这句话,背脊猛地绷直。
  “你什么意思,你做什么!”
  “我……”
  “你不准做!”
  邓瑛上前一步道:“杨子兮,我是奴婢,事过之后殿下施恩典降刑,你再替我求情,内阁的诸位大人,未必不能留我一条性命,但如果你去赌,你,老师,还有杨婉,一个人都留不下来,杨子兮你权衡利弊,信我!”
  杨伦不住地摇头,牙齿龃龉,呲开了声音:“邓符灵,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一步……”
  邓瑛笑了笑,侧面道:“因为我不想做一个阉奴,我想死于社稷,而不是死于一个主人,我一直都有我为人的尊严,哪怕我必须要在你们面前伏首,二十多年我没有变过,在东厂厂督这个位置上,子兮,我本来就活不长。”
  此话说完,杨伦失了语。
  “子兮……”
  “你别说了!”
  杨伦避开邓瑛的目光,握拳朝一旁走了几步,“此事我不能独断,我要与老师商议。”
  “不用。”
  邓瑛跟上他,放平了声音,“让我去见老师,我亲口去说。”
  杨伦回过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回护城河的值房,睡一觉。”
  “睡得着吗?”
  “睡不着。”
  但那又怎么样呢。
  二人沉默地别于东华门。
  护城河边,风带着雪,流窜入伞下,一阵一阵地扑向邓瑛的胸腹。
  他觉得很冷,但是又不肯像内侍们那样蜷起身子狼狈地行走。
  受刑后的三年,他对仪态,衣冠的执念从未少过一分,但圄于残躯的灵魂再无棱角,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重话,所有的情绪和痛苦全部内化在身,日积月累,倾于自毁。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下场”二字,他也亲眼目的了郑月嘉的惨死,今日又亲手收拾李鱼的残身。这种凌驾刑余之人身上巨大的“恐怖”,像一条锁链,从入宫时起,就已经锁在他的手腕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挣脱,只是戴着它尽力地向前走,直到杨婉对他说,“邓瑛,把手伸过来。”
  “回来了?”
  值房的门前传来这么一句话,邓瑛抬起头,见杨婉抱着膝盖蹲在雪地里,头上堆了一丛雪,面上的雪融了大半,沾在皮肤上,一片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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